第八回 假装点奸里藏奸 好姻缘错中不错 词曰: 烟片片,雨丝丝,廉里春风廉外吹。芳草不愁人已远,泪痕先教杜鹃知。 右调《捣练子》 却说胡同来到嘉兴,要央华木臣订纳礼成亲之期,就备了一副厚礼,先来见华 木臣。 原来这华木臣,也是嘉兴一个乡绅,见胡同来拜,就出来见了。胡同道:“拜 违师范,又已数年,年师道履较前越觉清胜。”华木臣道:“学生解甲以来,就不 曾与贤契聚首,今日何故光临敝地?”胡同道:“门生承方古庵先生之爱,去岁在 京时,曾有婚姻之订,约门生到此完姻。”木臣道:“是古翁令爱么?他择婿数年, 并无得意者。今日东床之选恰是贤契,恭喜!”胡同道:“门生门楣迥异,蒙方老 先生知己之感,皆托老师之庇。如今当有一事,求老师玉成。”华木臣道:“有何 事见教?”胡同道:“去岁门生入都乡试,在家叔住所,方先生托张刑尊做媒。因 门生匆匆北上,他又在住所,是以未曾纳聘,约门生到此相会。如今门生不便就去 奉谒,纳采合卺之期,皆要烦老师一订,不知老师台允否?”华木臣道:“已成美 事,教老夫做现成媒人,有何不可?”胡同连忙打恭道:“如此甚感,只是动劳老 师不当。还有一语,门生已改名胡朋,老师不必说起旧讳。”华木臣道:“原来尊 讳改了。如今贵寓在何处?好来奉拜。”胡同道:“在西门内准提庵。”又吃了一 道茶,作别起身,又叮咛道:“烦老师就为一行。”华木臣道:“学生就去。”送 了胡同出门,心下想道:“我闻得方古庵之女大有才情,选婿数年,并没有中意的, 怎么选中了他?此人之才与貌都只平平,家势又甚单寒,为他哪一样?若止要如此 选婿,也不必选了。但他说已成之事,我何难一行。”就叫搭轿去拜方老爷。 他是方公乡同年,就出来见了。二人作揖坐下,方公先开口道:“前日奉扰之 后,月余不晤年兄,今日何幸赐顾?”华木臣道:“特来做媒人,索年兄喜酒吃。” 方公道:“小女已许人了!”华木臣道:“所许者可是胡朋?”方公道:“正是。 年兄何以知之?”华木臣见他与胡同的说法一般,便道:“此乃敝门生,昨日到此, 不敢轻谒泰山,特托小弟先来,请纳采合卺之期。年兄这个喜酒,可该与小弟吃么?” 方公大喜道:“果然胡郎到了么?”华木臣道:“在准提庵作寓。”方公道:“烦 年兄致意胡郎:我辈行事,何必拘拘世俗。请胡郎先来相会,然后议纳采之期,寸 丝为定也就是了。”华木臣道:“既然如此,小弟去复敝门人。”方公要留他小酌, 华木臣道:“当真先吃喜酒?改日一总扰罢。”说毕大笑出门。 也不回家,竟到准提庵里来回拜胡同,胡同道:“劳动老师大驾,门生不安之 甚,怎么又劳赐顾。”华木臣道:“承贤契之命,即去晤敝同年。敝同年大喜,说 知已行事,何必拘拘世俗,要贤契先去会了面,商纳来之期,只要寸丝为定。”胡 同沉吟一会说道:“虽然是家岳之意如此,以门生愚意,还是先纳采、而后登堂的 是。纳采之礼门生皆已备来,今日是十五,十七大吉,就是十七行礼如何?烦老师 再为一行。”华木臣道:“既如此说,老夫明日再去。只是敝同年生性极执拗的, 他的意思如此,定要任性到底,依我夫之意,依他也好。”胡同道:“求老师再去 一言,允与不允,再作商量何如?”华木臣道:“领教。” 到了次日,果然又来见方公,把胡同的话说了。方公道:“又来拘了,胡兄快 士,何以作此俗套?不瞒年兄说,老夫山左私行之时,与胡兄逆旅相遇,遂订婚姻, 此时小弟扮做卜士。如今相别一载,渴欲与之一会,幸年兄拉之同来。”华木臣道: “原来如此。小弟就与敝门人同来奉谒”。说毕,相别而去。 只得又来见胡同,说方公毕竟要先相会的。话说了,胡同没法,沉吟不语。华 木臣道:“贤契不必迟疑,方公之意如此,同行甚妙。”胡同无奈,只得应允,进 去换了几件新衣服,一顶新方巾,对镜子照了又照。华木臣等了半日,方才一同上 轿,往方公家来。 方公听见,连忙出厅迎接。只见一个人同华木臣进来,生得: 脸麻面黑,颈短身长,颊下黄须数茎,口边黑痣几颗,两眼光滑窥人,遍体动 摇装俏。飘巾奕奕,顾盼装名士风流;阔服层层,摇摆做当道气象,腹无半字而满 口之乎,家有千金而一身势利。果然一派油腔,绝无半点文气。 方公看了,不认得这个人,心下疑惑,〔见〕胡同同了华木臣进来,还疑做胡 朋的亲族,相见作揖。只见胡同一头作揖,一头道:“过蒙岳丈大人错爱,感激不 尽。”口里糊涂乱说。方公还听不真切,相迎坐下。方公便问华木臣道:“此位何 人?”华木臣道:“就是胡兄。”方公还只道是胡朋的同宗,又问他道:“胡郎是 贵同宗么?”胡同道:“正是小婿。”方公听了,不觉大怒道:“岂有此理!兄不 是胡朋,怎么来冒认?”胡同道:“小婿正是胡朋,天下并无第二个,岳父不要错 了。”方公大怒,骂道:“胡说。你是何处来的光棍,如此可恶!胡郎即与我盘桓 数日,哪里是你?”胡同道:“岳父不要动恼,这是来假冒我的名的了。可恶,可 恶!”华木臣听见此二人争嚷,不解其故,又不好开口。方公道:“你是何处光棍, 如此大胆!叫人来与我缚了送官。”华木臣听见要送官,便道:“年兄,这是怎么 缘故?小弟不解。”方公才说道:“小弟昨日告诉年兄的,在山左私行之日遇着胡 郎, 后来托张推官订成婚姻。 这个光棍走来冒认,岂不可恶!”胡同也乱嚷道: “我在家叔任上,你托张推官来做媒,要把女儿与我,如何说我冒认?你想要赖婚, 故意如此。”方公听了“赖婚”二字,越发大怒道:“你这光棍,满口胡说!请问 我在何处见你,肯把女儿与你?你叔子可是胡宗尧?”胡同道:“怎么不是!”方 公道:“是了,是了,这是胡宗尧的圈套了。”华木臣听得他两个如此大嚷,便道: “二位都不要嚷,我想这个缘故,其中必然错了。年兄所遇胡郎,想是与此兄同名, 未必是胡宗尧之侄。”又对胡同说:“敝同年昨日就对老夫说,他私行之日遇的。 如今兄既不曾会过,则非可知。如今又不曾纳聘,彼此既不情愿,不如善解为妙。” 胡同见势头不好,料想不能得成,便假意道:“你要赖我的婚,我怕没有老婆?我 到长安,自有讲处。”一头说,一头走了。 方公气得面如土色,对华木臣道:“有此奇事。”华木臣道:“天下同名同姓 者多,他只不该来认。小弟昨日也就疑心,我说他是个书生,人才也只平平,为何 年兄肯把令爱与他?昨见年兄十分欢喜,所以不好言及。”方公恨恨道:“这都是 胡宗尧之计。那个胡郎,温温君子,岂有假说胡宗尧之侄?你不肯把侄儿与我也罢 了,怎么将此光棍哄我!”说罢,恨恨不已。华木臣告辞起身,方公也就不留,说 道:“多劳年兄!”送了华木臣去,进到里面,气得一字也说不出,只是叹气。夫 人问道:“出去见了新女婿进来,为何气得这样?”方公隔了半日,方才告诉夫人、 小姐如此缘故:“这分明是胡宗尧老贼,将这个光棍骗我。万一我一时接受了他的 聘礼,岂不误了女儿终身大事?我决不与他干休!”夫人默默无言,小姐却心中暗 喜。 方公受了这场恶气, 心里只是不乐, 又舍不得胡朋。过了月余,忽然想道: “当初胡郎曾对我说,住在苏州胥门里。我再去访他一番,或者遇着也不可知。” 就收拾起身,到了苏州,在山塘上寓了。此时钱推官已行取,正要起身,方公先来 拜他。钱推官道:“蒙老师再造之恩,已得行取,刻下就将入都。老师有何见教?” 方公就把椅子移近,附了他耳边说了半日。钱推官打恭道:“领教,领教!” 方公逢人就问胡朋的消息,并无一人晓得。差人到胥门里寻访,去了半日,回 说胥门内遍处去访,并没有一个姓胡的秀才。方公道:“他说门前有几株柳树的, 你如何不寻?”家人道:“门前有几株柳树的是闻家。他家旧年中了一个举人,并 不姓胡。”方公听了,心下疑惑,因想道:“我原要定闻生,因贾有道这贼误了。 如今他已发北闱,不知会试如何?我不如拜他一拜,说明此事。况且那个胡郎,又 说与闻生相好,就问他一声。”连忙写帖子来到闻家。只见家人回道:“相公在京 未回,只有太爷在家。”方公道:“就见他父亲也好。”换了一个“眷弟”帖子, 门生传了进去。 闻公见是方古庵来拜,心中想道:“他去年不知何故坏了我儿前程,今日又来 拜。如今儿子已中,我偏生出去见他一面。”一面怒气走出来。方公见了,连声道: “得罪,得罪。学生去年为奸人所误,获罪贤郎,今日特来负荆。”就把贾有道之 事,细细说了一遍。说罢,又欠身致谢道:“是小弟不明之罪。然而一种爱才之心, 可矢天日!”闻公见他如此,也回嗔作喜道:“原来如此。小人可恶,一至于此。” 方公又问起胡朋,闻公道:“小儿相交,学生不知,若说最相契者,则王、富诸子 之外,却是没有。”方公道:“也曾说住在胥门内。”闻公道:“若说胥门内,则 一发没有。莫非此生托词的?”方公越觉疑惑,只得别去。 闻公免不得请方古庵吃酒,方公欣然赴酌,就请王楚兰、杜伯子来陪。上了席, 杜伯子道:“禀报到了,富子周高捷。相如不知何故反落孙山。”王楚兰道:“功 各迟早, 自有定数。 论起理来,相如也该联捷。”闻公默默不语。隔一会问道: “城内几人都报完了么?”王楚兰道:“想是都报完了。”方公道:“令郎高才, 不在迟早, 留在下科抡元之意。 ”吃了一会,又说起贾有道之事,王楚兰便道: “老先生令爱曾出阁否?相如今当未聘,晚生辈执柯,仍旧成此美事如何?”方公 想道:“我虽中意胡郎,不想又是萍踪浪迹,前日又被胡宗尧骗了,受了这场恶气。 我初意原要闻生,何不了此本愿。”就回道:“小女尚未受聘,如此甚妙!老夫借 此以赎前愆。”闻公也大喜道:“只恐不敢仰攀。”王楚兰道:“都不必太廉,冰 清玉润,正是佳偶”。说罢,翻席又饮。 到了次日,王楚兰、杜伯子果然二家说合,彼此交拜了,单等闻生回来下聘。 方公就回嘉兴,与夫人、小姐说知。小姐大喜,柳丝说:“此可谓天随人愿!” 不说方公在家定亲。且说闻生在京会试,因文章奇了不中,就星夜回去。到了 济南,胡公夫妇接着,说道:“又恭喜又冤屈了。”说了些离别的话,闻生仍到旧 时书房安歇。 少不得置酒接风, 闻生在席上又说起场中做梦之事,胡公大惊道: “胡同是胡益交之子,前日他新在此处,方古庵定他做了女婿。不知有何坏阴隲的 事,革去举人?”闻生听见说做了方古庵女婿,便道:“母舅认得此人么?怎么做 了方古庵女婿?”胡公道:“是你行后,方古庵忽然托张刑厅来对我讲,说我有个 侄儿胡朋,他要招他为婿。你晓得我并无子侄,我就回了他。”闻生问道:“后来 却怎么被此人定了去?”胡公道:“原来胡益交之子叫做胡朋,他曾与我连宗,所 以说是我的侄儿。”闻生沉吟了一会,问道:“既然他叫做胡朋,为何母舅又说胡 同是他?”胡公道:“他原名胡朋,因纳监所以改为胡同。”闻生又沉吟一会,问 道:“母舅可晓得为甚么缘故方古庵要定他?何人为媒?”胡公道:“方古庵说见 他的诗文。后来我说他自有父亲,不好主持,他就叫张刑厅做媒,如今方古庵告病 回去,也好成案了。”闻生沉吟失色。 小姐在旁边见闻生出神,脸色变了,便问道:“胡郎定了方小姐,哥哥何故失 色?”闻生见小姐一眼看着他,脸上似有疑心之意,便道:“我因梦中之言奇异, 所以如此。”说罢,恐怕小姐疑心,只得强打精神吃完了酒。回到房中,心下想道: “这胡朋明明是我鬼名,难道真有一个胡朋?莫非遇着的卜士就是方古庵?所以说 是母舅侄儿。不要被他冒认了去!”又想道:“或者他是真胡朋也不可知,为何不 谋而合?但梦中明明说胡同冒认人家婚姻,坏了本心,革去他举人。况且他叫做胡 同,怎又原名胡朋,这是冒认无疑了。我想方公逆旅相遇,就肯把女儿许我,也可 谓知己。前日江中之事,小姐又殷殷有情,我如今不能娶他,也是我负他了,万一 因我的缘故,被光棍冒去,使他失身非偶,岂不是我害他!如今得个明白才好。” 心里左思右想,一刻之间,换了几十个念头,弄得一夜不眠。 次日起来,才梳洗了,又想着方小姐之事,放心不下,就拿出那首回文诗来看, 看了几遍,不觉长叹一声。只见茜芸小姐立在门外,推门进来,闻生吃了一惊,连 忙把诗藏在袖里,小姐道:“甚么诗,看了长吁短叹?与我看看。”闻生不肯拿出 来,小姐向袖里来夺。闻生只得拿出来道:“一首回文诗,你看便了。”小姐拿起 仔细一看道:“这字不是你写的。分明是女子笔迹,是甚么美人做的?在此看了叹 气。”闻生见他有些醋意,便道:“偶然一个朋友处得来,并非美人所作。”小姐 道:“你告诉我这个女子姓甚?”闻生道:“不知何人所作,我实不晓得。”小姐 道:“你不肯对我说,我也不还你。”一直袖了进去。闻生见他竟自进去了,便想 道:“看他大有醋意,我若对他说了,他越发要吃起醋来,莫如不说的好。”也就 走进中堂。 只见小姐拿着一条丝带,斗想一个雪里拖枪的猫儿耍子,见了闻生来,故意不 理他。闻生道:“这猫倒有趣。美人斗猫,是一佳题,我做一首诗你看。”就叫丫 头取笔砚来,写道: 雨过苍苔上碧墀,蜻蜒相逐出花枝。 美人斜映珠帘立,手掷丝毯斗玉貍。 因对小姐说:“你也做一首。”小姐道:“我是不会做,你叫那个会做回文诗 的去做。”说罢,微微而笑。闻生道:“无影无踪之事,你就恼起来,不要错怪了 人。”小姐道:“你为甚仔不对我说?”闻生正要辩,适夫人走来,就走开了。 又过了一日,闻生心中想道:“方小姐之事,有八九分被人冒认,一二分真有 其人。我如今纵不想成就婚姻,也该速速赶去说明,庶不害他。就是表妹的亲事, 我在此无益,不如去对父母说了,好来求亲。”小姐听见他说要去,大是不忍,说 道:“我昨日与你取笑,你敢是恼了,所以就要回去?”闻生道:“我并不恼。一 则因大事未成;二则恐怕舅舅疑心。”小姐道:“虽然如此,我心中只是不忍。” 闻生道:“只此一别,就得长久聚首了!”就择了日子,对胡公夫妇说知。小姐私 下出来,与闻生执手叮咛说道:“哥哥此去,千万就来,无使小妹有白头之叹!” 闻生道:“我已有誓在先,妹妹不必多虑。但你要宽心保重身体,不要又是前日。” 说到此处,二人彼此掉泪。闻生就口占一首送他道: 不是经年别,其如情自伤。 心留身已远,目断雁成行。 小姐也就和一首道: 少小不知别,别时心暗伤。 牵衣问郎意,欲语泪千行。 二人掩泪而别。正是: 世上万般哀苦事,莫过死别与生离。 未知闻生行后事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