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命的爹 快到家门的时候,我想到,应该怎样面对爹娘的眼泪。我想:走进家门,亲娘 一定会抱着我哭,爹也会流泪,但我不能哭,在爹娘面前,我不能掉一滴泪。从现 在开始,我活着,就应该像条汉子,像条钢一样的汉子哇! 可走进家门,并没看到爹娘的眼泪。 娘看到儿回来了,只是问儿饿不饿。娘摸着儿的头,让儿坐到炕上,让儿等一 会儿,说是饭很快就熟。 我没有说话,而是接过爹手里的猪食盆子,帮爹去喂猪。喂完猪,我就拿了一 把锨,挽起裤腿,跳进猪圈,把圈里的粪,往外扔。平时爹干这活,得干上半天的 时间,今天换了我,不到一个小时就干完了。我想:我长大了,比爹有力气了,以 后爹娘岁数大了,我要帮着爹娘多干一些活了。 扔完了猪圈的粪,我看到爹坐在屋子里抽烟。 爹平时是不抽烟的,这一次爹可能是心里太难受,爹抽了很多的烟,抽得满屋 子都是烟气,满屋子都是烟灰,还在拼命地抽,好像那些烟里藏着解决问题的办法, 只要不停地抽下去,办法总会找到的。 爹的命从小就苦。 听爹说,爹很小的时候,家里常常吃的是棒子穰子掺棉花种皮蒸的窝窝头。这 东西,要是现在,牲口都不吃,可是爹说,那时,咬一口,香喷喷的,可好吃了。 只是吃得多了, 就拉不下屎来。有一天,爹就因为吃这东西太多,撅着屁股,在院 子里拉屎,吭吃了半天,也没拉下来,憋得受不了,就哭着娘啊娘啊地叫。奶奶从 屋里拿了把钥匙,插进爹的屁股眼里,一点点地往外拨,把个屁股眼子拨得又红又 肿,也拨不出多少屎来。不小心,奶奶的钥匙就碰到爹屁股眼里边的肉皮上,疼得 他鬼哭狼嚎地叫。奶奶就安慰爹:“好孩子,别哭,拨出来了,再使劲……好,好, 使劲……好,好,又拨出一点来。”奶奶一边安慰着爹,一边全神贯注地瞅着爹的 屁股眼子。最后还是拨不出来。奶奶只得到村里的医生那里拿来一个叫开塞露的东 西,就要往爹的屁股眼里挤。爹不知道奶奶拿的是什么鬼东西,吓得娘啊娘啊地叫。 奶奶笑着也不管他叫不叫,生生地摁着他的头,就把那个东西插进他的屁股眼子里。 这东西,粘糊糊的,凉冰冰的,不一会儿,爹放了个响屁,又臭又长。爹觉得不再 有东西堵得难受,低头一看,已经拉了一大摊。这一下,爹觉得好痛快,拾起土坷 垃,在腚勾子上胡乱擦了几下子,提起裤子,又在满院子疯跑。爹还没疯够,生产 队的钟声响了,奶奶说,这是分麦子,终于有白面吃了。可以吃顿饺子,可以吃顿 热面条了。爹乐得在院子里跳高,拉着奶奶风似的往场院跑,可是到了场院,看了 看会计是怎么分麦子的才知道,原来生产队分麦子是用大碗量的。盼了一顿子,一 家人就分了十几碗麦子。可就这点麦子,奶奶还要拿到集上换回红高粱。一斤半麦 子换一斤红高粱,这究竟是为了啥呀。爹对奶奶说:这红高粱又硬又难吃,咱以多 换少,这不是傻啊。奶奶说:红高粱营养高,吃这个顶数。其实奶奶说的顶数是真 的。因为红高粱吃不下,就节省了粮食。 后来,爹在县城念中学。还是吃不饱,每次回学校都要从家捎去一些菜窝窝。 那个时候,爹回家,二十几里的路,总是步行,不走大路走小路,不走公路走道沟。 这又是为了啥啊?是为了多挖一些青菜稞。爹走在道沟里,行在小路边,看到那些 嫩嫩的青青菜、绿绿的马茎菜、大叶的吐鲁酸,眼睛就会放光。爹就会惊喜地跑过 去,弯下腰,蹲在地上,撅起屁股,用手里那把铅笔刀挖下菜。爹不能带镰刀。去 上学,带镰刀,人家会笑话的。爹把挖的菜,放进自己的小口袋,小口袋装满了, 爹就把它背上肩膀,笑嘻嘻地走回家,把菜交给奶奶。奶奶把那些菜拿到小河边去 洗,洗净了菜,奶奶把那些菜根都择净,然后拿到家里,在案板上切碎,再细心地 把菜揉进玉米面,弄成窝窝头,再蒸进锅里。爹走得时候,就把菜窝窝放在一个兜 子里,叫爹带着。到学校后爹要先吃自己带去的这些干粮。 所以,高中毕业后,爹特别乐意去挖河,愿意去受那个累。因为挖河可以吃得 饱,还能为家里省下粮食。爹不怕受累,可是很能吃。据说,有一次挖河,民工改 善,吃的是白馒头,随便吃。爹一气吃了十二个,吃得狼吞虎咽,吃完了,人家说, 行了,你的肚子一点缝也没了。爹摁了摁肚子说,还有窝,还能吃一个,爹说着又 拿起一个馒头,几口又咽了下去。 农村的日子苦,所以离开乡下,能到外面混个事,是爹的梦想。 那时爹的梦想是参军。那年月,不光是一人参军,全家光荣,重要的是退伍后 又有找到工作的可能。所以爹做梦都想穿上军装。高中毕业那年,爹真的验上了兵, 领兵的都到家里来谈话了。就要穿上军装了,爹好高兴。没想到村里验上两个,其 中有一个是村干部的子弟。最后确定只要一个。爹怕去不了,每天都到民兵连长家 里去盯,每天都找领兵的去缠。可是最后因为爹没有人家的关系硬,还是没有去成。 再后来,爹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当教师的机会。可是爹不乐意教书。村里的有个 人是初中毕业,知道这事,把爹的文凭借去了,顶了爹的名字去教书。后来人家还 当了校长,又娶了一个上班的老婆,还进了城,现在工资每人都是1300多,孩子又 都大学毕业,找了好工作。那时爹要是教书,现在也应该是一个高工资的教师,可 是爹没有这个命,而是托人在东北找了一个工作,后来结婚生子。爹的命实在不好, 有一年,大哥、二哥的亲娘得了难治的传染病。上边的医院派人去检查,爹听说这 种病叫人查出,说是给治,其实是要活埋的,就吓破了胆,把病人藏在一个黑屋里。 两个哥的亲娘就这样连病带吓的,死去了。在这种情况下,爹带着大哥、二哥回到 老家来。爹回到村里和我的亲娘结了婚,又有了我和妹妹,日子过得更加艰难。可 是爹从来没有向命运屈服过,也从来不说自己的命苦,他说,他们那一代人都是那 个样。 爹对儿女的希望很简单:好好念书,将来长出息,有朝一日,走出这个穷乡村, 不再受苦受罪。为了这点希望,爹每天起早贪黑,没完没了地干活。爹也不是没有 经济头脑。改革开放以后,在娘的支持下,爹种过大棚菜,办过养鸡场,在村里也 红火过一阵子。后来,村里好多人都富了起来,我家的日子,却因为妹妹的病,一 直没过好。 现在,爹终于停止了抽烟,狠劲地把最后一颗烟头扔到地上。 接着,我就听到爹在院子里用力劈材的声音,那声音是暴躁的,狂怒的,滴着 血和泪的。我听得出,爹已经把所有的愤怒,所有的痛苦都发泄到那些挨劈的木材 上去了。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