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一天有属于我的天 现在,我吐了血,也没有在意。只是觉得累。回到工棚,一个跟头躺在铺位上, 觉得腰和腿全像折了一般。解开上衣,看看膀子,勒得又红又肿,有的地方已经烂 了,往外冒着黄水。嗓子干得难受,就像一团火苗呼呼往外蹿。 “开饭了。”外面有人喊。 有人把饭打来了,又有个人把馒头和粥碗放到我的手里说:“就热快吃。” 我一点也不饿,直想喝水,就把馒头和粥碗放下,走进伙房,咕咚咚喝了一大 瓢凉水,还想再喝。伙房的师傅把水瓢夺过去:“有开水,喝凉水要闹肚子。” 到这个时候了,别说闹肚子,宁可拉肚子拉死,守着水也不能当个渴死鬼呀。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又从他手里夺过瓢,咕咚咚喝了个够。回到工棚,什么也没吃, 像只死狗似的躺在铺位上,把身边的一本考研的书放在枕头下,叉开木头一样的腿, 伸开直棍子一样的胳膊,闭上死人一样的眼,一句话也不说。这时候,我只希望身 边没有一个人,没有一点声音,让我安静地躺在这儿,稳稳当当地睡个痛快觉,睡 他一个昏天黑地,睡他几天几夜,那怕一直睡死过去,永远不再醒来,也是一种福 份,也是一种享受,也是一种满足。 可是这时候,燕子又打来了电话:“文杰,是我。燕子。” 我的心热了一下,就像一个就要死去的人,又重新复活了。 “文杰,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现在已经调县政府工作了。” 这真是一个令人震惊的好消息。 我的心有点颤抖。“燕子,我……祝贺你。” “呵呵,是得祝贺一下了。” “燕子,这回不恨你爸爸了吧。” “不恨了。” “这回不那么着急了吧。” “不急了。不过,文杰,你不知道。我的路走的好曲折。” “怎么曲折啦。” “我是先通过招聘教师,再进教育局,才进县政府的。” “这算什么曲折?” “不曲折怎么着,给你说,文杰,我们县里正式招聘教师,要的名额很少,就 二十六个。我是通过试讲和考试才名正言顺地被招聘教师的。” “噢。” “被聘为教师,我爸爸很高兴,那个晚上,专门为我做了几个菜,还喝了很多 酒,一个劲地表扬说:我的女儿很争气。” “噢,你真的很争气。” “文杰,你还不知道我这两下子,不怎么样的。我所以能过关,还是多亏那位 县委办公室主任背着我爸,给我出主意,想办法,在考试和试讲时动了那么多的脑 子,跑了那么多道,求了那么多人,才聘上的。” “燕子,你是‘曲线救国’呀,这事千万可别告诉你爸,你爸是个正直的人, 要说了,再把你退回去就惨了。” “文杰,不用你说。我知道。” “你应该谢谢那位办公室主任。” “文杰,这是当然的了。还用你说吗。再说,后来我调到县教育局,到今天又 调到县政府,也都是那位办公室主任帮了我的大忙。” “燕子,你走到这一步,不管是怎么走到的,不要忘了帮助你的人,别忘了人 家的恩。” “我知道。文杰,现在我有车,是爸爸的车。你有时间吗?我去接你,咱们找 个地方一块坐坐。给我庆贺一下吧。也叫上那位办公室主任。” 燕子有了今天,是应该庆贺。可是我又有什么脸面去为她庆贺? 谢天谢地,燕子并不知道我现在的处境,燕子并不知道我是这么无能,这么没 出息,这么让她失望。我的老天爷,燕子要是知道我走到了这一步,她的内心会是 一种什么滋味。是酸,是甜,是苦,是辣?她可能会笑,她一定会笑。笑这个不懂 得什么是生活,不懂得什么是爱情,不懂得珍惜燕子的傻小子。如今的燕子靠着她 当县委书记的爸爸,有那么一份悠闲的、轻松的工作,有那么美好的前程。而我却 过上了牛马般生活,我的周围是嘲笑,是挖苦,是骂声。我整天在痛苦的煎熬中, 伤心,难过,我整天在痛苦的煎熬中,奋起,拼搏,死命地挣扎。傻小子,路是自 己走的呀。我走到了这一步,能埋怨谁。我伤害过燕子。可是燕子却为我设计了那 么美好的未来,她用权力,用金钱,用地毯给我铺上了那么一条宽宽的通向未来的 路。我这个傻小子竟然不领情,竟然不往那条光明的路上走,不但不领情,不跟着 她走,还因为她引起了我和春草的矛盾,对她怨恨得不得了,当她第一次用那样纯 真的感情,向我表达爱情之时,我却是那样地回绝了她。我真是叫世人笑掉大牙的 书呆子。相当初,那么高傲,那么目中无人的我,竟然也有今天。在燕子那里,有 那么好的工作,那么舒服的环境,那么美的天堂,我不去。我偏偏要到这地狱里来, 到这苦海里来,我像只混身长满了疥的癞蛤蟆,跳到了这里来瞎扑腾,我像是一条 鱼,从自由自在的大海里,被人捉住,扔进了只剩下一洼水的臭坑子里,游也游不 动,逃也逃不了。我真是天生的贱骨头,天生的苦命鬼,我走到这一步,真叫活该, 真让燕子解气。可惜,燕子不知道。燕子要是知道,真得笑掉大牙。 “文杰,你现在在哪里?告诉我。我很想见到你。”电话里又传来燕子娇美的 声音。 燕子,我亲爱的人啊,你知道我现在是个什么样子?要是这样见到我,不吓死 你,也得笑死你。 我说:“燕子,你好好工作,好好生活吧。我现在事情很多。现在没时间,以 后吧,以后有时间一定为你庆贺。” “文杰,你怎么这样?陪我坐一会儿不行吗?” “不行。我没有时间。” “文杰,我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想和你见个面,在一块说说话。没有别的。真 的。我不会影响你和春草的生活。不会的。” 春草,可是现在我的春草又在哪里啊。我说:“燕子,不是这个意思。我现在 真的没有时间。” “你现在干什么呢?” “不能告诉你。” “什么秘密,还不能告诉我。文杰,这样吧,改时间吧。等你有时间了,咱们 再在一起聚聚。” “好吧。” 挂断了燕子的电话,我又躺下了。 “新来的,跟谁呀,聊得这么香。是你的情人吧。”一个工友说。 “我累了,不想和你说话。” “累了,你是又想那个二丫了吧。嘿嘿,那个二丫长得真俊。嘿嘿,真得。不 光是人长得得,人家还是窑厂老板的女儿,她爹称的钱,大鼻子他爹----- 老鼻子 啦。我草的,上午看到二丫抱你,我差点晕过去。哎呀呀,这妞要是看上你,咱哥 们还不得死,还不美死,还不乐死。我草的,哥们,这妞要是真的看上你,别光自 己美,别光自己得,也叫哥们闻闻味,也叫哥们占点光。” 他的话引起一屋子的大笑。 我躺在那儿,迷迷糊糊的,听不清他说的啥,接着又闭上眼睛,很快就打起震 天动地的呼噜。 可我在睡梦中还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说话: “别逗了,你们看他这操蛋样,肯定是累坏了。” “不行。不能让他睡。” 我被人从铺上拽起来了:“你小子还睡?睡睡睡,睡个老几巴呀!” “哎呀,别闹。” “谁闹了。你得起来吃东西呀。不吃东西,下午的活怎么干啊?” “不吃了,你就饶了我吧。真的不吃了。” “不吃不行。”那人把馒头塞进我的嘴里:“给,强吃点。” 我咬了几口馒头,勉强咽下去,又把剩下的馒头放在床头上,勉强睁开的眼睛 又闭上了。眼睛一闭上,很快就又睡着了…… “新来的,起来,干活了。”我正睡得像个死狗似的,麻子把我喊醒了。 我动了一下身子,呀,浑身上下,每一个骨节,每一块肌肉,都疼得要命。 “俺的亲娘啊!”我痛苦地叫了一声。 在这痛苦的喊叫中,我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个新奇的画面: 那个炎热的夏天,太阳像个火球蒸烤着大地,地球上的一切都像烧焦了一般, 凡是被太阳晒到的地方,似乎都在突突地冒着白烟,庄稼地里却到处都是戴着草帽, 戴着白手巾的庄稼人。我和几个小伙站在地头的那棵大柳树下,绿绿的柳枝,像个 大伞,盖在我们的头上,柳条垂到地上,在微风中,像个温柔的小姑娘轻轻地抚摸 着我们的脸。有个小伙擦着额头的汗水,不胜感叹到:多美啊,要是再抱上一抱甜 棒,咱哥们几个这么吃着,那就到天堂了。另一个说:再放上一张床,咱就这么躺 在上面,怀里再抱上一个娇美的小姐,那才叫天堂。刚才说话的小伙扑哧一声笑了 :我草的,得的你,干脆在这儿给你盖上一座小洋楼,里面安上空调,弄上一个排 的小姐,围你一圈,挨着个跟你玩,直到最后,晕死你。那才叫天堂。哈哈哈!!! 一阵开怀的大笑。 这当然是笑话,可是人生都有一个目标,都有一个梦中的天堂。这个目标,这 个天堂,不管低微卑贱也好,高大宏伟也好,都要先负出,然后才能得到。 我终于坐了起来。我想起了那句话:“伟人所达到并保持着的高处,并不是一 飞就到的,而是他们在同伴们都睡着的时候,一步步艰辛地向上攀爬的。” 我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我好似看到了我的眼前矗立着一座大山。大山的北面是 冰天雪地,没有植物,没有鸟兽,没有一切的生灵,满地都是冻饿而死的骷髅。大 山的南面温暖如春。那里是天堂,是一个科学的春天,满地长满鲜艳的花,绿的无 边的青草,带着浓郁的香味的庄稼,活蹦乱跳的生灵;那里有虎在狂啸,有梅花鹿 在飞奔,有山羊在跳舞,有黑狗在争食,有小鸟在唱歌。那里是一个迷人的圣地, 多少科学的幻想都可以在那里变为现实;那里有着许多宽宽的路,条条道路都通向 光明的未来;那里有我最美好的梦,梦中的情人,梦中的富有,梦中人类最美好的 东西,都是人类所追求的骄傲。 我一定要从这个地狱中走出去,不,应该说是爬出去,我要一步步爬上那座高 高的大山。我一定会爬上去。只要爬上去,站在那座高高的山顶上,振臂一呼,我 就翻过那座大山了。过了那座大山,我躺在那满坡的绿草上,让暖融融的太阳照着 我的全身,然后我站起来,唱着欢乐的歌往前走,带着一路笑声,带着一路歌声往 前走,一直奔向那个属于我自己的天堂。 这个时候,工地上的大喇叭里唱起一首《蜗牛》的歌: 该不该搁下重重的壳 寻找到底哪里有蓝天 随着轻轻的风轻轻地飘 历经的伤都不感觉疼 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 等待阳光静静看着它的脸 小小的天有大大的梦想 重重的壳挂着轻轻的仰望 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 在最高点乘着叶片往前飞 让风吹干流过的泪和汗 总有一天我有属于我的天!!! 该不该搁下重重的壳 寻找到底哪里有蓝天 随着轻轻的风轻轻地飘 历经的伤都不感觉疼 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 等待阳光静静看着它的脸 小小的天有大大的梦想 重重的壳挂着轻轻的仰望 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 在最高点乘着叶片往前飞 让风吹干流过的泪和汗 总有一天我有属于我的天!!! 该不该搁下重重的壳 寻找到底哪里有蓝天 随着轻轻的风轻轻地飘 历经的伤都不感觉疼 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 等待阳光静静看着它的脸 小小的天有大大的梦想 重重的壳挂着轻轻的仰望 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 在最高点乘着叶片往前飞 让风吹干流过的泪和汗 总有一天我有属于我的天!!! 我一骨碌爬起床,咬着牙一瘸一拐地走出工棚。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