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温暖的阳光沿着树的枝条披落下来,仿佛掷地有声,但蔓延的方式却是流水一 样的轻柔,把光泽遍布了锦官城的每一个角落。在河边看完麦子,尚连民就踩着一 地的阳光,到家里接了李蔓,然后开车去了他们的铝厂。 铝厂是李蔓的父亲李佑辅给投资办的。 尚连民用岳父李佑辅投的钱开着厂子,背后里却一直说李蔓的父亲仅仅是个暴 发户而已。李蔓听了也不生气,李蔓恨透了她的父亲。 李蔓的父亲李佑辅原先在一家石英钟厂里给厂长开车。有一年李佑辅的母亲得 了癌症,住了半年的院,他手里的积蓄就全部花光了。开始还能拖几天,暂时不交 钱,医院里也能先给病人用着药,可是随着药费单子一天比一天高,医院里就不愿 意了,派人说再不交钱,他们就只能给病人停药,赶病人出院。李佑辅急了,跑到 院长室里拉着院长的袖子,要求人家再宽限几天,说我比你们谁都急,病床上躺的 可是我的娘呀,不是你们任何人的娘。院长说我们真是没有办法,要是都这样拖, 医院肯定就垮掉了。医院要是垮掉了,老百姓有病了上哪里瞧病去。所以,眼下有 两条路任你选,一是立即交钱,二是马上出院。 回到病房里,看着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母亲,李佑辅当时就决定铤而走险,用他 平时练着玩儿练出来的厂长的笔迹,模仿厂长签字,到财务上报销票据。想好了, 他就立即行动起来,找来各种票据,模仿着厂长的笔迹签了字,变着花样拿到财务 上报销,领了钱就立马去到医院里,给母亲交住院费。一天一天地过去,就在他暗 自佩服自己把厂长的字迹模仿得天衣无缝,没人能看出破绽时,财务上到底还是发 现了漏洞。他们拿着几张单子去找厂长核对,一对就把他对出来了。厂长是个比较 善良的人,弄清楚他签字领出来的那些钱都被他拿去给母亲交了住院费后,又想到 他给自己开了多年的车,沉默了一会儿,没到公安机关报案,只是把他给除了名。 被厂里除了名两天,他母亲就死了。他也不再找地方开车了,和老婆商量着, 到老婆的皮鞋厂里弄来了一批质量有问题的鞋,在路边摆起了鞋摊子卖鞋。在路边 卖了两年,慢慢地就把摊子摆进了批发市场里,后来又渐渐地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 业户。在批发市场里批发了几年的鞋,他发现市场上开始有独家代理品牌服装的, 就扔下鞋,开始去代理服装。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在酒桌上发现纸业的利润其实并 不是像纸一样薄,就开始转行做起了纸业。几年之后成立了草木纸业公司,有了上 千万的资产。资产上千万了,老婆也就跟着更新换了代。李蔓恨他,不仅仅是因为 他更新换代,换掉了她的母亲。法院判决他们离婚的夜里,李蔓的母亲敲碎了玻璃 窗子,用玻璃划烂了十个手指,在楼道里写满了别人看不懂的话,弄得楼道里全是 她的血腥味。写完了,她就奔跑到城西的铁路上,趴在铁道上卧轨自杀了。家里人 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身首异处,十个手指尖上全没有了肉,露着尖刺刺的骨头。 后来,李蔓看见她的父亲。就会想起她母亲露着尖尖骨头的手指。想起母亲的手指, 李蔓就会全身打战,抖个不停,一天比一天地恨她的父亲。 李蔓的父亲决定到锦官城来给他们投资建厂后。尚连民和李蔓考察了很久,最 后决定办一个铝厂,生产铝合金器材。建厂子的初步意向一达成,尚连民先缠着尚 进荣把一块地皮弄到手,然后就去找李蔓的父亲商量:除了普通的一线工人,厂里 从管理销售人员一直到技术人员,能不能全部聘请温州人。 尚连民坐在李蔓父亲办公室的皮沙发上,前倾着身子,讲他的理由。说根据他 在市场上考察的结果看,从生产工艺到产品销售,做得最好的都是温州人。李蔓的 父亲做纸张生意,在纸张行业里折腾得像一条蛟龙,但对铝合金市场心里还没有一 个着实的底,只能算有个大概的了解。听尚连民谈完想法,李蔓的父亲只简简单单 地说了句不能完全迷信南方人,就没有下文了。尚连民知道他这么说是指他的纸业。 他的公司里从上到下都是清一色的本地人在为他工作,但销售网络却涵盖了大江南 北,放眼看去,到处是草木纸业的客户。尚连民曾经听李佑辅说过,他的下一个目 标就是:凡是有草木生长的地方,就会有他草木纸业的客户。 尚连民还试图举出更多的例证,来说明纸业和铝业的不同,看李蔓的父亲端着 一杯茶靠在椅子里,眼神缥缈,就闭了口不再说话。尚连民始终认为,李蔓的父亲 这一代人,本质上还是属于暴发户土老帽类型的人物,干什么都讲究亲历亲为,对 手下人疑心重重。他们从不会去想想,美国的微软公司,要是全凭着盖茨自己去亲 历亲为,不靠着全世界的精英在那里给他搞开发,搞管理,搞销售,拼天下,他只 坐在那里当他的框架师,他能拥有今天的微软? 过了良久,李蔓的父亲才又说: “这里面是不是也有李蔓的意思? ” 李蔓的母亲死后,李蔓处处都在和父亲拧着劲儿干。包括她嫁给尚连民,起因 就是因为尚连民在草木纸业里实习时,她父亲因为尚连民老是给她打饭,把尚连民 调到了下边分公司里去的结果。尚连民大学毕业后,拒绝去三叔尚进东的工厂实习, 而是自己找到了草木纸业。进草木纸业的当天,就遇上了在父亲的公司里实习的李 蔓。 刚进去的时候,尚连民并不知道李蔓是公司老板的女儿,只知道她和老板一个 姓,都姓李。李姓是中国三大姓氏里的一个,所以李蔓和老板姓一个姓,一点儿也 不会让人产生联想。草木纸业刚在城郊买了一片地,盖了一栋员工宿舍,上下班都 用班车接送员工,李蔓就和其他员工一样,一起住宿舍,坐班车,吃食堂。有时候 李蔓去给客户发货回来晚了,赶不上吃饭的点,尚连民就替她打好饭菜,放在她的 桌子上。给李蔓带饭的次数多了,食堂里的汪师傅一看见他手里拿着两个饭盒去打 饭,就嘻嘻地笑,每次都故意问他给谁带的。 “给女朋友带的,怎么了? ”尚连民硬硬地说。 汪师傅听了,就用勺子敲着盆沿儿,说你小子做美梦做到天宫里去了。你是不 是想往你们锦官城引去一只凤凰? 小心凤凰还没落到你这棵树上,树就被人给劈了 当柴烧了。 尚连民说老板还能不让员工谈恋爱? 王母娘娘还管不了七仙女嫁董永呢,他又 不是李蔓的爹。 就算他是李蔓的爹,恋爱自由,他也干涉不了。 汪师傅又敲了敲盆沿儿,说老板是不是李蔓的爹,你还不知道? 你小子是够狡 猾的。都说锦官城的人手里有过天书,下水能缚蛟龙,上天能骑凤凰,是不是那天 书就藏在你家里! 尚连民说什么狗屁天书,你怎么比锦官城的人还明白。没天书就 不能上天骑凤凰了! 汪师傅说:“好,算你小子有种。看来锦官城真是出人物的地 方。你们锦官城的小顺你认识吧? 他凭着会学几声鸟叫,就能把我们居委会集团老 总的闺女丁珍珠,忽悠着娶到了手。我们居委会那个集团老总是个什么人物,手里 掌管着好几个批发市场,一呼百应,手下光保镖就有一打,但是,他就愣拿着小顺 没辙,白白地让他把闺女娶了过去。” 尚连民瞪了汪师傅一眼,说你少拿我和别人相提并论,小心我把你弄到锦官城 的肉联厂里去,当猪宰了。 铝厂建起来后,尚连民和李蔓按照最初的想法,从管理到销售,一直到车间里 的技术人员,聘请了清一色的温州人。温卅人来到后,到锦官城的市场上去买各类 生活用品,锦官城的大街上,就到处有了一些锦官城人听不懂的南方鸟语。老邮差 知道了街上这些说鸟语的南方人都是尚连民弄来的,就点着拐杖一个劲地摇头,提 醒尚连民说:“锦官城早年间那棵落过凤凰的白果树,就是被那些南方人偷盗走的, 你们现在倒好,竟敢大模大样地把厂子交给南方人给攥着。看吧,他们不把你们的 家底子抽光了才怪呢! ” 说完了,见尚连民只是在笑,老邮差又语重心长地说:“你们是不知道这些南 蛮子的厉害。他们算计人的手法,怪异得你想扁了头发都想不出来。 听爷爷的话,赶紧地把这些南方人都赶出锦官城去。老祖宗的经验,条条都是 真传,你别以为那些传说只是传说。一来南蛮子,锦官城的地界就不会太平了,你 可不要成为锦官城的口彩。你看你三叔的厂子,好几千人,没有一个是南方人。在 锦官城开厂子,就要先用锦官城的人,这样他们才不会说你忘本。” 尚连民在办公室里拿着哑铃锻炼身体,忽然想起了他爷爷的这段话,就又重复 给李蔓听,李蔓笑得弯了腰,说:“你爷爷还摸过美国来的信呢,竟然这样不够开 明。他那样说,对人家南方人也太不公平了。不能因为几个南方人曾经偷过锦官城 的白果树,就让人家所有的南方人都跟着背黑锅。 再说了,那不都是传说嘛。你们锦官城的这些老人真有意思,拿着个传说也当 家训。南方人在管理模式上的那一套细致功夫,可是咱们北方人模仿也仿不来的。 就像中国的丝绸,打死外国人,他们也弄不出这么华丽的东西来。你听没听说,在 欧洲,有些国家就称温州人是东方的犹太人。这么称呼他们虽然不乏贬义,但也足 够说明他们有多聪明了,他们简直就能从石头里制造出蜂蜜来。” 锻炼了一会儿,尚连民弯腰把哑铃放回茶几底下,抬头看着在饮水机前给他接 水的李蔓,吩咐道:“在爷爷面前,你可不能这样乱说话,他有他的人生信仰。” 李蔓看着尚连民一本正经的样子,不屑地笑了笑说:“你难道和他们一样,也 相信你们锦官城是落过凤凰的什么风水宝地? 先生,清醒清醒吧,传说永远都是传 说。” 尚连民坐在电脑前,浏览着网上的新闻,说一个地方有这样的传说也不错。比 如你,现在就是落到我们家里的一只凤凰。难道你会拒绝我把你和凤凰相提并论? 李蔓喝着水,说我可不想成为一个传说。 喝完一杯水,打了几个电话,尚连民看了下手腕上的表,说走,今天事不多, 带着你出去透透气,踏踏青去。李蔓放下杯子,拿了包,两个人就一前一后地下了 楼。 春天的风吹到脸上,就像在舌尖上化软的巧克力,绵绵的甜味里,逶迤地拖着 植物淡淡细细的清香。尚连民总认为世界上没有一种香味,是可以和自然界里这些 植物发出来的香味相比拟的。 他看着满面春风的李蔓,看着她被风吹得飘扬起来的头发,放慢了车速说: “带你找个公园去看野花野草怎么样? 早晨在河底里看麦子,看见有那么多的花都 开了。” “到公园里看野花? ”李蔓看着尚连民说,“也就你能够想得出来,到公园里 看野花。” 尚连民说:“去城里的公园还叫看野花吗? 我说的是锦官城的公园。” “锦官城什么时候也有公园了? 我好像没听人说过。”李蔓夸张着神情说。 “听你的口气,好像锦官城有个公园太意外了? 要是真那么想,就是你太缺乏 想象力了。这么大一个锦官城,岂能找不出一个让你李蔓看野花野草的公园? 我带 着你去了,你就知道以后不能小觑锦官城了。”尚连民有些神采飞扬地说。 看着尚连民志得意满的神情,李蔓不以为然地说:“锦官城就是有一个开满野 花的公园,你也不能自得成这样吧。如果是用你自己的财富,给锦官城的人打造出 了一个大广场,让锦官城的人像真正的城里人那样,老人可以在广场上放风筝,女 人们可以在广场上跳舞,孩子们可以在广场上溜冰、奔跑,疯狂地玩闹。那个时候, 你也许还有资格这样得意上一把。” 尚连民鸣着喇叭,尖声叫了一嗓子,学着外国人的口气说道:“上帝啊,你给 我定的这个目标也太远大了吧。如果能修这么一个广场,我们最起码得先登上那个 叫胡润的英国人搞的什么富人排行榜,而绝不是锦官城武清的排行榜。只是,等我 们真有了那么多财富,恐怕早就变得为富不仁了,哪里还能想到来为锦官城的人修 一个大广场,让他们在那里跳舞、放风筝、溜冰。你知道中国的富人目前最缺乏的 是什么吗? 就是一颗慈善之心。” 李蔓把手伸到车窗外头,叉开手指过滤着绵绵软软的春风,眼睛看着路边葱茏 的树木,忽然说:“锦官城这么宽的马路,又这么稀疏的人口,你看是不是很有点 欧洲情调? ” 尚连民沉静下来,他用手掌拍了拍方向盘,又瞅了一眼李蔓,散漫地说:“什 么欧洲情调,亏你想得出来。” 锦官城没有了那些绿色和金黄的庄稼覆盖着,原先长庄稼的地里,现在长出了 一条一条宽阔的大马路,长出了一排一排的厂房店铺,这令尚连民和他的爷爷老邮 差一样,心里面充满了伤感。 看着这些马路和厂房店铺,尚连民老是觉得锦官城变得越来越荒诞和陌生了。 夜里他一个人开着车往家里走,看着路边鬼眼一样闪烁的灯火,脑子里就会反复地 想:这还是锦官城吗? 我怎么不认识它了! 所以去年秋里他爷爷让他到河底里去种 麦子,他犹豫都没犹豫,立马就去了。他突然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 经变得和他爷爷一样了,想看见原来那个充满着庄稼气息的锦官城,想看见锦官城 遍野的庄稼,看见那些麦子、玉米、花生、芝麻、大豆。现在,他每天到河边去站 一会儿,就是想从麦子的颜色上,看见过去的锦官城。虽然锦官城的人像小顺说的, 做梦都在想着成为不种庄稼的城里人,想生活得像城里人一样舒适,干净。但是, 在尚连民心里,似乎只有铺满庄稼的锦官城,才是真正的锦官城。 看尚连民不再做声,李蔓就扭过头来看尚连民,她竟意外地从尚连民的眼睛里, 看见了雾一样升腾蔓延起来悲伤。 李蔓惊讶地说:“你怎么会这样,这不是很奇怪吗? 锦官城慢慢变得和城里一 样了,这是多好的事情。如果是你爷爷和你姥爷那样老的老人,看着锦官城一点点 地变迁,一时不适应,去留恋过去的锦官城也就罢了,你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伤感? ” “你从小在城里长大,根本不懂得什么是庄稼。我也是在锦官城变成现在这副 模样后,才逐渐认识到什么是庄稼的。”尚连民说。 李蔓摇着头说:“我是弄不懂,就像现在一样弄不明白,你说带着我去公园里 看野花,怎么把车开到墓地这里来了。” 尚连民说的公园就是指墓地。他把车子停在墓地的边上,说:“到了,就是这 里。” 李蔓一看尚连民说的公园原来是指墓地,就靠在后背上笑得要岔气。李蔓说: “尚连民,你们尚家的人到底怎么了? 你爷爷天天来看墓地,一天不来就睡不着觉。 你现在又把墓地叫做公园,带着我来这里欣赏野花,你不觉得你们家里人现在都很 怪吗? 你按照你爷爷的吩咐到河底里种什么麦子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们有些奇怪了。” 尚连民跳下车子,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在河底里种麦子是有些奇怪,但是 把墓地当成公园一点也不奇怪。你看北京的十三陵,沈阳的北陵和东陵,还有南京 的中山陵,不都是墓地公园吗,在锦官城怎么就不行了? 咱们到欧洲去玩的时候, 你看人家外国人,也是最喜欢到墓地里去散步休闲,说那里是最幽静的闹市区。” 李蔓还是在座子上笑,说:“先生,你要看明白了,这里既不是南京的中山陵, 北京的十三陵,也不是沈阳的北陵和东陵,更不是什么国外幽静的闹市区,这里是 你们锦官城! 只有你爷爷和鸟人那些古怪的老头子,才会天天跑到墓地里来,坐在 这里怀古悼今。” 尚连民拉开车门,把李蔓从车里拉下来,拉着她的手往墓地里走,边走边说: “不是只有帝王的陵墓,才有资格让众人去瞻仰。天下没有这些平凡人的墓地,哪 里会有什么帝王的寝陵。我一直在想,以后铝厂规模大了,赚了钱,我就把这里改 造成墓地公园,让锦官城的人把这里当做一个休闲的场所。这样,既节约和合理开 发了资源,又给锦官城的老人保留住了一块让他们安睡的墓地。 你有没有发现,整个锦官城,就只有这里,是将来建公园的一个理想去处了。 现在,我们就先享受一下我们锦官城未来的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