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骗下去吗?”
周日的这一天,予沐度过了她痛苦大于幸福的三十七岁生日。早晨她睁开第
一眼,得到了亚当的真诚祝福,孩子从他自己屋里跑过来亲吻。这是个春光明媚的
早晨,阳光在阳台上一层层堆积,然后从容地涂抹,在互相交映的玻璃上绘着彩图。
楼下的街道,姑娘们娉婷婀娜,像一丛丛行走的花卉竞相开放。予沐俯视着街道,
梳理长发,心里错综着感慨,十一年前,自己也像那些姑娘一样,现在,她已成了
偶有白丝的少妇了。亚当走了过来,贴她很近。
“亚当。”
“请吩咐。”他热情且故意讨巧地应道。
“今天是你老婆生日,你也不要给我买什么礼物,我什么都不要,只有一个
要求,你得答应我。”
“两个吧,两个要求。”他脸上带着弥补过错的笑。
“你听着,今天你得听我的。”
“这也算要求? 太低了,再提个高一点难度大点的。”
“平时我是百依百顺,今天你得让我扬眉吐气。”
“这话说的,什么时候不是平等的? 最多是意见不一样,就统一到我这里来。
统一也是为了避免争执。你没看楼上楼下,有几家不吵的? 那就是缺乏统一。”
“你别贫嘴,答应我。”
“你说好了。”
“今天你不许外出,要一步不离地陪着我。”
亚当爽快地说:“一步不离。”
“手机不能开。”
亚当迟疑一秒钟,挤了个笑:“不开不开。”
“还有,不管谁的传呼,不能回。”
她敏感地看出亚当的迟疑,他的第一个念头肯定是想到那个女人。如果没有
那个女人,他即使迟疑,认为不妥,也不会是这种表情。予沐打定主意,要看亚当
的表现——倒不是看对她的表现,而是看他对那个女人的表现。因为,他在昨天和
那个女人分手时,并不知道她今天过生日。他们即使没安排见面,也会打个电话联
系的。从电话单上,已经足以证明,他们每天都要通话,况且近一段时期,他们更
是如胶似漆。予沐完全可以预测这一天杜绝他们联系会出现什么情况。想像得到,
她所熟悉的十几年的亚当,会怎么如坐针毡,却还极力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她甚
至已经清晰地看见,传呼机嘀嘀鸣响,他是怎么显得无所谓,却又总在暗暗寻找机
会,看看是谁,或者找个借口,跑到外面打电话告诉那个女人今天的特殊情况。可
以说,予沐了解亚当,比了解自己要深刻得多,比他本人都透彻。
“能告诉我谁的传呼都不回的理由吗? ”亚当问。
“理由当然有。能说出口的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六十四天都是你支配,
我只要一天,364 比1 ,这总可以吧? ”
“那说不出口的理由呢? ”他故意问。
予沐为什么借生日之机,突然对他的通讯进行宵禁。他猜得出来,是因为金
玫。
“你知道,你的眼睛告诉我你知道。”但她马上改口——她不想在这时暗示
那个女人已经深入到了她的家庭中,有了影响生活的作用,一句话,她不想承认那
个女人的存在,尽管这是不以她意志为转移的事实——所以她改口,“因为你昨天
忘掉了我的生日,还有,你就让我当一天独裁又有什么不行呢? ”
“中央军委来电呢? ”他开了个没多大意思的玩笑,既是玩笑也是对她态度
的一种试探。
“谁也不行。”她的态度坚决。
亚当知道再争取也没用了,她之所以提出这么不近情理的要求,完全是冲着
那个女人的。既然如此,他再争取,只能显出自己的极端自私和无可原谅。
“好吧,”亚当终于同意,“今天一切听你的。”
她的嘴角撇个冷笑。
可悲的是,事情果然接连不断按照予沐所推测的那样发生。亚当好像是分裂
的两个人,一方面对她真好,实在的,全心全意的,另一方面,他又表现出神游情
离。在去父母家前,她进厨房关天然气阀,从玻璃窗看见他将桌上的手机装入包里。
她出来后,又笑着拿出,既然关机,你拿它又有啥用? 她同样看出在穿衣服时,他
又试图跟她说买什么东西,好引开她的注意,生怕她将别在皮带上的传呼机取下放
在家里。这一次,她想将游戏延长一点,和他一边商量,一边给孩子收拾着。他开
了门,正在暗自庆幸的当口,她冲他一个深意的笑。他问还有什么? 拉着孩子的手
要头里走,她只得挑破是不是要把传呼机也取下? 他说,这就太过分了,我可以不
回,万一有重要事呢? 她勉强“哼”了一声。
三人出了院子,在马路边等出租车,此时此景,她的心头还是掠过一阵幸福
的微风。她喜欢看他穿风衣的飘逸,他的步态还能在它的下面发生灵动的变化。
一切都在欢乐中进行。买了生日蛋糕,他们去了亚当父母家。妹妹的一家已
经到了,沙发上一双新皮鞋,是送的生日礼物,大家有说有笑的情绪当然比平时欢
快。她的心留在了那个客厅里沙发之间的电话上,不管在厨房,还是在其他房间,
眼光似乎一直留在那部电话上。她在厨房做着红烧鱼,和妹妹说着悄悄话,听客厅
里大家在说笑。有那么一会儿,没有亚当的声音,她急忙转身,连手里的锅铲都没
来得及放,走到客厅,亚当的右手正放在电话机上,眼睛留意着厨房的动静,当他
看到予沐出来,手又移到旁边的一本杂志上。予沐不露声色地加入大家谈话,只有
数秒钟,又折进厨房。她有她的办法,过一会儿旋即探头冲着客厅插几句话,造成
她随时都会进入客厅的态势。
后来亚当进了厨房,她想,他一定知道没机会,就来帮忙了。菜快做好,突
然客厅里妹妹说饮料什么的,让妹夫去买。亚当探头,说,咱们一起去,我还有话
给你说。当他走到门口,又被予沐叫住:“亚当,今天我生日,他当弟弟的应该对
姐表示表示。你别掺和了,把酒杯准备一下,各司其职。”她又一次成功地将他扣
下来。
第一个传呼是在刚吃罢饭打进来的。当时亚当正在厨房洗碗,显然,即使哗
哗的流水声和碗盘的磕碰声,也没耽误他听到客厅衣架的传呼鸣笛。孩子跑过来告
诉他传呼机响了。
予沐已先于他取下传呼机查看,显示的是:“请给艾先生回电话。”全文就
这么多。予沐猜测是不是那个女人的暗号? 她想一定是的。
亚当的头伸了过来,故装平淡的眼神反而流露了一种期待。
“这个传呼打得挺神秘,回电话的号码也不舍得报一下。”予沐不无嘲讽地
笑道。
“打错了吧? ”亚当看清了电文,转身又回到厨房。
收拾完毕,大家拿出过去的影集看了一会儿,回顾着生活历程。快两点,他
俩按原定的计划,转商场买衣服。刚一出门,传呼机又在期待和紧张中嘶鸣起来,
予沐很有把握地说:“还是艾先生的电话吧? ”
亚当低头看:“打错了。”
两人出了家属院,在路上拦了出租车。
快到火车站附近的隆基商贸城时,传呼机又响了。亚当神态变得凝重,刚看
了,正要放回皮带上,被予沐一把夺到手。
这次上面的内容有了变化:“请你把手机打开。”
予沐没理他,漠然而不容置疑地将传呼机装到自己的皮包里。两人进了乱
嗡嗡的隆基商贸城。传呼,这个第三者化身的出现,双方心头都罩了阴影,没了逛
商场的兴致。在沉默中,她走到哪里,他就像犯了错误的孩子似的跟到哪里,不时
地流露着讨好,又被讨好绊得很没意思。予沐心里混合着辛酸和捉弄人的快乐。是
的,这些都在她的预料中。不同的只是一些细节罢了。那个女人,一定是在焦急地
等亚当的电话,也许两人昨天已经约好今天见面,也许没约见面,但按惯例,他们
应该通话。
他们无语地在三楼名牌店里转了一圈,都是假看衣服真有心事,那种为了生
日买衣物的兴致是强撑的,脆弱的,泡沫的。不说话本身是在叙说另一种语言。这
是种冷调的,黑色的语言,它们能将双方带入一场情感的战争。为了打破僵局,他
指着前面一个披发男人,想说个笑话:“你看,那人真像个男的。”结果谁也没有
笑一下。
按惯例,他们还要到电影院看场电影,显然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予沐说累了,
想回家,亚当说还早着呢,可是说了以后他也觉得这个城市的任何一个地方对他俩
都是多余的,他们什么地方都去不成了,只有一个地方,那就是回家。他在前面走。
那件风衣像搭在衣架上,已失去了生命。
他们回到了家,墙上的挂钟指着四点半。他们上午十点半出的门,这短短的
六个小时,再回来,两人都觉得对方遥远而陌生。
她没看他,叫他把手机打开。
“打开手机? ”
“对,打开。”
“都是你的了,不开机是你说的,开机还是你说的。回到家还开什么手机? ”
“你别上火,要上火也轮不到你。”她用压抑的口气说。然后命令地,“打
开! ”
亚当只得黑着脸把手机打开。她接过手机,放在桌子上,两个人分别坐在桌
子的两旁,谁也不说话。亚当掏出烟点上。那部手机的绿色指示灯一闪一闪。
一棵烟刚吸完,手机突然叫起来。
予沐看了手机上的号码,正像她认定的那样,是她熟悉的那个女人的号码。
她厌恶地关了手机。
“你到底想干什么? ”亚当忍不住,终于发火了。
“亚当! ”她吼道,这一声连她本人都没想到,“别说今天,就是换到任何
时候,遇到这事你都没资格跟我发脾气! ”
“遇到什么事了? ”
“你还好意思问我? 你当然清楚。”
“你说你遇到什么事了? ”
“是不是那个女人给你打的传呼? ”
“什么女的? ”
“还定暗号! 正常吗? ”
“你怎么就认定是她打的? ”
“我不想在你可以狡辩的事情上跟你打嘴仗。你这号人,哪怕明知理亏,也
不会承认。我今天不说实质性的,我只说理论性的。这总可以吧? ”
“什么理论上的? 你跟谁学的这一套? ”
“跟你。”
“你说吧? ”
用不着考虑,她要说的话在心里早就说过一百遍了。
“亚当,按说,我是不打算今天跟你摊牌的,我本来想今天过得高兴欢乐,
可是,事逼到这份上,我也只好跟事走了。以前,你总是否定你和她的关系。其实,
你也知道我早就看出来了,只是没有证据,拿不着你们。我曾想,你会良心发现,
回头,或者新鲜劲过去,你也死了心,对此,我忍受的痛苦你是无法想像的。可是,
事情没有按照我的意愿发展,你反而走得更远。”
亚当打断:“我再说一遍,我们是很好的朋友,真的,也就是这。”
“你还骗下去吗? ”她厌恶地叫道,看着他那张尽量装得无辜的样子,心火
更是上窜,这副尊容和诡辩的声调,她在他这儿见多了。“我告诉你,你们不仅上
过床,不仅——有些情人上了床就没下文了——你们比一般情人要好得多,我可以
肯定,你现在很有点离不开她了;她也是这样。有些情人是若即若离,你们却……
如果婚姻法允许,她就是你第二个老婆。你心里承认吧? ”
“没那么严重,真没那么严重。”他嘴上说,已经没了抗辩的底气,甚至脸
上的表情也是诚服的。
她看着他:“我刚才说了,今天只给你说理论问题。我知道你,你爱我,爱
孩子,也孝敬老人,你绝不会为那个离异女人舍弃这个家。咱们不可能谈到离婚的
话题。我对此充满自信。但是,我绝不允许你花心。”
“我没有。”
“好了好了。亚当,别再骗我了,你为此编了不少谎话。我想,你最好尽快
结束这种局面,再欺骗下去,不是对我的侮辱,而是对你的侮辱了。”
他又接棵烟吸。
“我今天让你表个态,你要和那个女人断绝任何来往。”
“你不要我表这个态好不好? ”
“为什么? ”
“我一表态就证明自己曾经有过这事。”他突然抱着她笑道。这是男人式的
撒娇,也是他转移她情绪的一种有效的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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