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憎的表演
予沐渴望见那个女人。
她知道亚当有一些异性朋友,他们大都不会有较长的交往。这些女人,像是
电视剧里的配角人物,总是伴着某些事情的开始而淡入,又伴着某些事情的结束而
淡出。偶尔,他们夫妻俩谈及这个话题,亚当总是开玩笑,他说:“我这个客栈是
不留宿的。”他再摆出自己的挑剔。予沐当时也没把那个叫金玫的女人当回事。她
相信,她会和那些女人一样,自然而然地消失。
直到去年年底,她才从亚当的身上嗅到情感外泄的气息,那是一个人情感炽
热而受到伤害在脸上的呈现,他当时的托词是生意出了点问题,“破了几瓶酒”。
但作为妻子,直觉的弦发出颤音:一定有个女人在起作用。只是无法搞清这个女人
是新认识的还是过去的某一个? 他以销售保健酒为幌子,谁也难以辨别外出两天是
跑生意还是和女人幽会。又有谁能划开情绪低沉或者亢奋,是生意亏赢还是与一个
女人的情感纠葛之间的界限呢? 如果没有生意,予沐会从一个深夜醉醺醺地归来,
胡言乱语,或是一早晨少言消沉,辨明在丈夫身上是否发生了情变。可是,现在分
不清了。他都可以轻而易举将自己的一切,一古脑全推到生意的头上。结果,几个
月过去,当她终于在怀疑和焦虑的反复叠变中,认定他在和一个女人相爱了,他们
的情感已飙升到如火如荼的程度了。如果在这种情况下再发觉不了,那不是个傻子
吗?
关于和那个女人见面,她又考虑了两天,见面是不容动摇,只是以什么方式
和什么态度以及说些什么的问题。最后,她确定以打电话的方式。以什么口气呢?
这又叫她踌躇了好长时间。太强硬,以受伤害的妻子怒斥,人家会关机,或者是蓄
意报复反而和亚当加深来往;要是态度平和,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也不太好,如
果那个女人陷得很深,已被情感燃烧着,又怎么会和自己讲理呢? 热恋中的人对别
人是没有同情心的。再说,亚当为那个女人达到了痴迷的地步,也证明那个女人值
得他这样做。
予沐是通过亚当这面镜子去映照那个女人的。
这天下午,她在家里作最后的考虑,歪在沙发上看着那些家具发呆,它们仿
佛是懂人性的木器,在孤独的逆境中,给她以沉默有力的援助。为了和那个女人交
谈,她演示了好几次,拿起电话,拨了号码,等拨到最后一位号码,手停了下来。
奇怪的是,她以为准备成熟,当最后决定打电话时,反而没了底,看着电话,不知
道该说什么。结果,这种恐惧不安的心理反倒促使她抓起了电话,她在心里对自己
说,你凭什么在乎她? 应该恐惧和害羞的是她!
她抓着电话,快速地拨了中州那个8字头的电话。嘀——嘀——嘀,她屏息
静气听着清晰又模糊的声音,脑中一片红色空白,没人接,她松了口气。稍后,她
又拨了那个女人的手机。嘀,只一声,手机开了,那个女人轻柔的声音里含着忧伤
:“喂! 哪位? ”
予沐命令自己沉住气:“你是金玫吧? ”
“是,你哪位? ”
“我是亚当的爱人。”她话音刚落,顿感从未有过的从容和自信。那种杂乱
无章的情绪一扫而光,她对自己这种意外的平静非常满意。她相信这次交锋一定会
成功。
“哦,”那边迟疑而紧张,“你好! 你有什么事吗? ”
“这个电话,你我都很清楚。我有些话要说,又不能说什么,但这个电话还
是要打。我想你会明白吧? ”
“……”
“我只能抱怨亚当,只能把一切问题定在他身上。我不好说你,我只想,我
知道了一些情况,所以打了这个电话……”予沐在这时候才突然感到这个电话有个
必然出现的梗阻,她不能在没有明证的情况下,说那个女人和亚当有不正当的男女
关系。她不能说,甚至不能暗示,那么,失去了这个基础,你就无法继续打这个电
话。这一点,她事先并没想成熟。只有在通话,一句句说的过程中,才能真切地感
到。她提醒自己,每一句都不能显出自己的这个短处。
“你说,你说。”那个女人显然摆出一副听情况的样子,她没料到有这么个
电话,同时,又不能表示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这一点,予沐很快捕捉到了。那
个女人也很紧张。
有这种看法,对予沐至关重要。
“我想,咱们都是明白人,有些话,不用说透,至少现在不用说透。我想讲
的就是这些。”她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我没什么好说的。我想你可以挂电话了。”
“好吧,但愿这是我给你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电话。”予沐将电话挂了。
她长长出了口气,她准备了几天的话,只两分钟就完了,有好多要说的话,
比如,她想说“我们都是女人”,“我有一个幸福的家”,等等,到了这会儿都觉
得多余。不管怎么说,她对这个电话总的比较满意。她的目的是给那个女人递个信
息,信息背后的分量足够那个女人掂量和承受的,这就行了。
可是没过多久,那种屈辱感又一次袭上了她的心头。这是怎么回事啊? 日子
过着过着,怎么突然来了这个插曲? 别人的妻子遇到这种事,她同情并暗中为自己
庆幸,可是,怎么自己今天也到了这一步? 她的泪涌了出来,这一行只是先头部队,
后面的泪水哗哗而来。
她伏在桌上痛哭。
晚上,亚当回来了,她哭红的眼圈让他吃惊。但亚当的表情又让予沐搞不清
真伪。她现在对自己又没了自信。
“你哭了? ”
“没什么,心情不好。”
他关注地看她一眼,点棵烟。
现在,她对事情的判断出现了模糊。她竭力不动声色地想通过亚当的一举一
动,看出那个女人是否在她们交锋之后给他打过电话。然而,她又知道,他绝对是
要掩盖的。
“你去做饭吧,我累了,想休息一下。”她转过身上床,她又想看出他的反
应,同时又不想看他做戏。现在,她的心理已经形成定式,不管他是否做戏,在她
眼里都是在做戏。让她最伤心的就是要看他那可怜可憎的表演。
又过了两天表面平静的日子。这两天,她见到食物肚子就饱,半夜老是被什
么惊扰,客厅里那个电话,好像有了魂似的飘来飘去。有时,她甚至觉得和那个女
人的电话并没有打,只是一个假设和虚构。她的敏感也因身体疲劳和心理痛苦变得
钝化了。有一回,蹦出一个念头,她劝告自己,算了,任其发展吧。她甚至想固定
这个念头,让它长大……
第一场春雨似乎是在梦中淅沥而下,这天好像是星期三,也好像星期四,她
搞不大清了。头晕失眠,凌晨才睡着,隐隐约约觉得亚当对她说了句什么,她当时
困倦地点点头,等醒来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她在阳台上看了会缠绵的雨,心里很
苦。
她在神志近于恍惚中撑着雨伞,走到外面,毫无目的地在街道边漫步。路边,
高大的法国梧桐的残叶在哀怨的空中坠落,那种人生如梦的感觉,伴着春雨渗透她
的心田。没想到,报上说的,周围发生的那种第三者的故事,就这么降临在自己生
活中了。她祈祷,这仅仅是假的,是一种玩笑,仅仅是一场噩梦,只要醒了就会云
消雾散!
她走了半个小时,雨大了,在密集的新叶上,有点潇潇然,她的身上笼着一
层斜飘雨丝带来的凉意。去哪里呢? 她站了一会儿,这里离天园小区还有一点距离,
她想,好几天没去那了,这会儿去看看。
她上了楼,心中涌起对这套房子的怨恨,它成了一个防空洞,一个人就躲在
里面,你很难知道他在里面干些什么。她开了防盗门,尽管防盗门那质地铿锵的声
音很重,她还是依稀听到屋里似乎有着匆忙的动静。她在迟疑的当口,竟意外听到
里面亚当的招呼声。当然的意外! 因为中午他说他去市区的酒店和朋友吃饭,现在
是三点半,他怎么拐到这里来了? 她的血莫名其妙地涌动,预感要发生什么灾难似
的。
她开了门,同时也打开了恐惧。
亚当正在门口站着。她觉得那是一面墙,有阻挡自己往里走的意思。从他那
干燥的笑和不自然的神情,她的可怕的预感得到了证实。她的脚滞留在原地,没往
里走,警惕地向其他两间房扫一眼。她知道,那个女人就在其中的一间里躲着。
她看了看他的衣服,还好,一点没有慌忙穿好的迹象,她想,也许他们刚来
?也许,他根本没有去市里什么酒店。她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办。她不可能退回去,
又不好与那个女人遭遇。
亚当喃喃地像个等待惩罚的犯人:“你,怎么过来了? ”
她粗重地喘气,冲开企图阻拦的亚当,跌入客厅里的沙发上。有几秒钟,屋
里沉寂而危险,予沐的大脑失去了正常思维,她在极力克制,又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她突然嚎叫一声:“你过来! ”
亚当一声不吭地向前挪了一步,显然,他比她更紧张和恐慌,他还有保护那
个女人的责任。
“你怎么跑这来了? ”她大声吼着,她的耳朵内有团空气在鼓胀,好像声音
不是出自自己的嘴。
“我……”他哀怨地,恳求似的,他真希望这一切都被突然降临的上帝挥散。
“在里面吗? ”
“……”他点点头。
在她完全不自觉的情况下,她抬手将滴着雨珠的伞砸向他的头,这是个致命
的开端,接下来,她又如狂兽一般扑上去,砸了第二下,第三下……在她的三十七
岁的生命里,这是她第一次凶狠纵情地打人,因为不会打,所以她的动作显得粗笨,
疯狂而混乱。她还要抓他,咬他,她的嘴在他的胳膊上咬得他大叫一声,她整个人
都在疯狂中扭成一团。亚当抱着她踉踉跄跄往另一间屋里拖,直到她隐约听到好像
有关门声,这才停下来,她听到楼梯里咚咚咚的匆忙的下楼声。那个女人溜掉了。
屋里只剩他们两人,她放开了亚当的头发。诱发她失控的第三者的退场,使她突然
平静下来,对他的那种拼命的态度也不那么蛮横了。
在十几秒钟,一向当家做主的亚当,连手都没有还。她以为他会动手,起码
自卫,可没有,他只是躲她,抱她,这证明他理亏。而她有点不适应,于是她真正
地停下手了。
这时,她才发现,他的头发有一大绺湿淋淋的血迹。
她的心一下放软,扑到他的身上号啕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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