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的时候什么也不懂 一九四二年春天,十六岁的父亲是沙河集街上天不怕地不怕的野孩子,又是 个牛脾气,犟起来阎王老子他都敢和他斗一番。 十二岁那年冬天下大雪,他在日本商人家当苦力,日本人让他到河里洗尿片, 他不去,被日本人用马刀刺破了脸用棍子打破了头,那伤疤到现在还留在脸上— —上起右眼眉心,穿过脸颊,下至嘴巴右上角。十三岁那年,他在日伪区公所蔡 季勋所长家当勤务兵,一不小心把蔡所长的大烟锅打破,被吊起来打得皮开肉绽。 此后他就组织沙河集的一帮穷小子们成立了“小八义”,在铁路上打起了游击, 专门爬火车,偷日本人的大米小麦苹果梨子芝麻大枣和汽油,吓得蔡区长一家人 天黑了不敢出家门。 有一次,父亲提着竹篮在街上叫卖,一个日伪军官走过来顺手从他竹篮里拿 走一包烟。父亲一把抓住日伪军官的衣服就是不撒手。气得日伪军官火冒三丈动 手要打他。他倒好,一手叉在腰间大声叫嚷起来:“你不要脸,抢走我的烟不给 钱还要打人,你讲不讲理呀!”直闹得集市上的百姓都来看热闹,“没有钱就别 抽烟!”逼得那伪军官只好灰头灰脑地溜走了。 就这样,十六岁那年,父亲被北桥堡一个叫贾正炳的保长看中了。 贾正炳和我爷爷同过学,也认识我父亲。或许是因为这层同窗的情谊,同情 这祖孙俩,贾正炳看到父亲还聪明机灵,就找到曾祖母要父亲到他那个北桥堡保 安队里去当小兵。 北桥堡离沙河集不远,沿着铁路走,也就四五里地。是日本人为了维护自己 的统治在铁路沿线设立的一个岗哨。北大桥的桥头堡里驻扎着七个日本鬼子兵。 而贾正炳的保安队有一个排的兵力,负责保护铁路,驻扎在岗楼里。 贾正炳这个伪保长,心地还算善良的,也恨日本人。保安队在暗地里也常常 为抗日的八路军和地下党大开方便之门,通风报信。所以保安队的兄弟们都非常 团结,大家也就不再叫他“保长”“队长”什么的,而都是跟他在保安队的儿子 贾少求一样,亲切地叫他“贾叔”、“俺叔”了①。胡保长对父亲也非常好。他 家里开了个粉丝坊,因为父亲在保安队里年龄最小,又识字,贾正炳就不让父亲 去值黑夜班巡查铁路,而是让父亲帮他家记账。 转眼一年又过去了。父亲在保安队也呆了半年了。 一天,贾正炳把保安队的八个小兄弟召集到一起,说:“孩子们,俺看你们 几个小子呀能尿到一壶里去,俺打心眼里高兴啊。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小鬼子 也不知道呆到猴年马月,俺看呀,你们几个就拜个把子,结为兄弟,将来也互相 有个照应。” 听贾正炳这么一说,大家也都非常高兴。事情也就这么定了下来。 不久日子就定下来了,一九四三年农历三月三日,是个黄道吉日。 准确的说,父亲的初恋就是从这一天开始的。 一九四三年农历三月三日,父亲的恋爱时代开始了。 这是父亲的初恋。父亲刚刚过十七岁生日,生命里出现了第一个女人。准确 地说是女孩。 而六十年后,父亲说,这是他的第一笔情债。 俗话说,钱债易还,情债难偿。 父亲打开尘封了六十年的恋爱故事,就像打开了一瓶陈年老酒,醉人。 父亲毫无保留地把他年轻的恋情讲给他的儿子孙子们听,并希望儿子孙子能 帮他写下来,或许对于他就像鱼刺哽在喉咙管里,不挑出来就感觉不舒坦一样。 而作为儿子,我在为父亲的这种直面人生的勇气暗暗感到吃惊的同时,也感到痛 惜,为父亲错过了如此令人心爱的女孩而痛心,更为父亲和她们的故事以及她们 恋爱的时代而愤怒和诅咒。 尽管这一切都当着我母亲的面。 尽管我也感觉到我母亲内心的不平和嫉妒。但母亲是宽容的,伟大的。这就 是母性。我想,这就是为什么男人的胸是平的,不能盛下委屈和眼泪,而女人的 胸是不平的,那里面藏着的是大海、蔚蓝的天空和宁静的家。 穿过时间的隧道,我触摸到了日本人给父亲十二岁的脸上留下的那个刀疤。 上起右眉穿过脸颊下至右嘴角,这是时代给父亲留下的文物,也将是父亲给我们 留下的遗产。 刀疤作证,我不敢轻易动笔,尤其像父亲恋爱这样的敏感话题,我更不敢去 胡编乱造。还是把我的笔换成父亲的嘴巴吧,在新世纪这阳光明媚的岁月,在这 个充满和平温馨的夜晚,听父亲讲述他的恋爱时代。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