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没有再见 一九六四年九月,父亲第二次见到了张玉兰。 这是父亲二十岁离开沙河集后第一次回自己的故乡。此前的一个月,他刚刚 从长江边上一个叫九成坂的劳改农场释放出来。父亲在一九五七年整风错划右派 后被劳教一年,接着以地主反坏右等五大罪名被判十年监禁,其中第一条罪状就 是“反革命罪”,后提前四年释放劳改六年。 父亲劳改一释放,就迫不及待地想回故乡沙河集看看,他已经十七年没有回 去了。 到了沙河集的第二天,父亲的堂妹兰突然问起了父亲: “俺哥,你可想玉兰呀?” 妹妹突如其来的问话,让父亲有些惊愕。说真的,这十七年,国内的解放战 争早已结束,父亲在解放前二十岁的时候坐了国民党的牢房之后,在解放后三十 岁的时候又进了新中国的劳改农场,可谓是历尽磨难,沧海桑田物换星移,即使 回到了故乡,也已经是物是人非时过境迁,父亲哪里还有时间和精力记得起曾经 的张玉兰呢? 妹妹的问话,勾起了父亲的回忆,一段未了的情缘又涌上心头。 “玉兰好吗?她现在在哪里呀?”父亲也不知道妹妹为什么要问起这件他已 经忘却的旧事。 “俺哥呀,打你离开沙河集以后,玉兰还是常常的念你的。她嫁给了许明道, 但两个人从不说话。后来许二爷死了,她老婆也跟人跑了,等有了《婚姻法》以 后,她和许明道离了婚,在两年孤身一人后,又嫁给原来在俺家学屠宰的徒弟徐 麻子,两个人也不和气,三年也没生过孩子,后来抱了人家的一个女儿。现在, 玉兰自己在大沙河里靠戽沙子卖钱过日子,生活得好苦哟!” 妹妹的一番话,触动了父亲。心酸,辛酸。 “她现在在哪里?” “你想看看她?”妹妹笑了笑,看着父亲。 父亲点点头。 “小珍子,快!拉着你大舅看玉兰娘去。”妹妹一声喊,外面走进来一个天 真活泼扎着两个小辫的小女孩,这是妹妹的小女儿小珍子。 小珍子高兴地拉着父亲的手说: “俺大舅,走,跟俺走,俺带你去看玉兰娘去。” 说着,就拉着父亲的手走出了家门。 十七年了,沙河集还没有什么变化,街道上的房屋大多还是老样子,南街巷 父亲住过的地方更是外甥打灯笼——照旧。 父亲牵着四岁的外甥女的小手直向后街的老荒地走去。这里仍然像从前一样, 都是外地人用泥巴和稻草搭成的不到丈把高的草窝子似的泥巴小屋,只要老天爷 不高兴了,就成了名副其实的泥菩萨。 沿着一条泥泞凹凸的小路,小珍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在一个破旧的草屋前停了 下来。 父亲在门口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深深地做了一次呼吸,然后稍稍抬了一下头。 天是蓝的,没有什么云彩,小屋的烟囱正袅袅地升起炊烟。如果说乡愁是个什么 样子,袅袅的炊烟该是最好的表达,这是任何艺术家也无能为力的事情。 父亲正整理着自己的思绪。只听屋里传出了阵阵咳嗽声,声音凄凄的,听起 来有些心凉。 “俺大舅,玉兰娘就住在里边。”接着,小珍子大声喊起来,“玉兰娘,玉 兰娘,俺大舅来看你了。” “谁呀?” 门吱吱呀呀地开了,一股浓烟也随之抢先冲出门来,接着从浓烟中探出一个 蓬头垢面头发上粘着几根稻草并瞎了一只眼睛的妇女,佝偻着腰目光呆滞地看着 父亲和小珍子。 父亲惊呆了。 父亲紧走一步上前仔细地看着她,她也吃惊地看着父亲。 “哇……”的一声,张玉兰突然转过身就往屋里钻。 这时,父亲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把从后面抱住了张玉兰,嘴里喊着: “玉兰,玉兰,是我呀!……俺是你的成哥呀……” 父亲紧紧地抱着张玉兰,她终于忍不住大声痛哭起来。 “成哥,你来了……”张玉兰的声音里充满着委屈和哀伤,像一只孤单落魄 的鸟儿一样。 说着,她慢慢地转过身,从墙角边上拉过来一捆茅草放倒在地上,说: “就在这柴上坐吧……” 一边说,眼泪一边不停地砸在地上。十七年了,张玉兰仍然没有忘记她的成 哥哥,一直在思念着父亲…… 我离开沙河集后,玉兰一直在思恋着我。当我在滁县被郎巡官关进警察局的 水牢时,她听说后想去看我,但许明道不同意;解放后,当知道我在老家安庆参 加工作时,她为我高兴,又听说我被划成右派在劳改又为我担忧。她总是不断地 从我妹妹那里打听我的消息牵挂着我念叨着我…… 我坐在草捆上听着玉兰如泣如诉的述说,泪流满面。可不谙人情世故的小珍 子已经着急吵着要回家了。 玉兰这时实在忍不住把自己的腿捋出来给我看,一个碗大的伤疤像一块烧焦 的黑木炭似的,好不令人伤心。说:“这是俺的腿呀,以前害大疮,流脓流血, 差一点没了……俺的眼睛也被许明道给打伤了,后来慢慢地就瞎了……” “天啊!这是谁的罪孽呀!这是为什么呀!为什么善良的人总遭到如此的恶 报呀!”我一下子情绪激动地站起来仰天大叫着。 这可把小珍子给吓哭了。她大哭大叫地一个人往家跑去。 没办法,我只好和玉兰匆匆分别。 “玉兰,我是个穷汉子,两手空空的……”我用劲地扶着玉兰的双肩,使劲 地摇了摇。 玉兰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她只有一只眼睛啊!…… 我们就这样撒手告别了。 本来我准备在沙河集多呆几天的,到各个亲戚朋友家走走,谁知老家的乡政 府来了电报,要我立即回去,如不按时回去就要严惩不贷了。在妹妹地催促下, 我只好忍气吞声地踏上了归途。我知道,我只得赶快回去,不然我就要受到更严 厉的批斗,老婆孩子又要遭殃。 一九六四年父亲劳改回来下放到怀宁县黄龙区大洼乡,我的母亲带着大哥、 二哥和姐姐已经在这里委曲求全地生活了六年。大家知道这六年其实也是中国最 艰难的时期,政治和自然的灾害同时袭来,后来我的母亲没有办法把年仅五岁的 二哥送给了别人。一九六五年父亲又被划为五类分子,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父 亲又卷入其中,右派、反革命分子、地主分子、顽固不化分子……帽子一顶一顶 压到父亲的头上,再也直不起腰来了。 一九七八年,父亲摘帽了,一九七九年父亲平反复职。紧接着,父亲就迫不 及待地回到他日夜思念的故乡。而我,就是在那个时候,比我的哥哥姐姐们幸运, 跟随父亲踏上了这块生我父亲母亲的土地。 父亲再回沙河集仍然不忘要去看看张玉兰的。但妹妹亲口告诉他: “张玉兰的眼泪哭干了,她被第二个丈夫甩了,也被她收养的女儿抛弃了, 自己淹死在北门外的沙河里。” “天啊!……” 父亲的心如雷击。 张玉兰的故事到此结束。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