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冤家 大清早,突然下起一阵暴雨来。 现在暴雨已经过去。我站在东门口派出所的岗楼里,看着屋檐的滴水一滴一 滴地把石头走廊滴成一个一个小凼,然后溅起一簇一簇的水花,发出嘀嘀答答的 声音。 秋雨。秋风。一缕一缕地阳光从高大的桂花树碧绿的枝叶间穿过,网一样斑 斑驳驳地把路面照得清新而充满光泽,几只小鸟在树上愉悦地歌唱。空气中弥漫 着桂花的香味。树叶在阳光和微风中摇曳着灿烂的绿色。 这样的清晨,让人感觉到秋天的美是宁静的清翠欲滴的。 这时,一个妇女的声音把沉浸在没有边际的幻想中的我拉了回来。 “请问你这位大哥,前天夜里你们东门口派出所里有位大哥,从文德桥下救 了俺女儿,现在他在哪里呀?” 我一惊。抬头一看,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头上扎着一个蓝花毛巾,领着 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站在了我的面前。 “哦,俺不知道。俺没听说东门口有哪个在大桥下救过女伢的呀?” “不是你们这里的人?不对呀,那卖驴肉的夏老板说是这里的人,他认识, 还说是一个常在他家买肉的小伙子。” “俺真不知道这件事,俺们这里好像没有这个人。” 这次救人,本来就是无意间碰到的事情,我也确实觉得是应该做的。既然已 经做了,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我不想把这件事情扩大来造什么影响。这样,我也 好安安静静地混我的日子,免得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母女俩见我这么回答,就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会儿。我也没敢多看她们,若 无其事地抬头看着天空和树叶。心中却偷偷地体味着一种做了好事的欣慰,还有 人来感谢我。 那妇女见我的表情不算太热情,就放下眼皮,轻轻地“唉”了一声。 女孩却偷偷地挖了我一眼,拉着她妈妈的手,显得有些生气和不耐烦地样子 说:“不在这里就算了,回家吧!” “不!怎么能回家呢?俺的乖女儿,人家救了你,总该认识认识救命恩人, 说两句感谢人家的话吧……” “感谢他!嗯!俺还要骂他呢。不是他把俺从水里拉出来,俺早死了,死了 拉倒,活着有啥滋味呀!”女儿打断了母亲的话,话音里一半是倔犟一半是哭泣。 妇女用那双半灰半黄的眼睛瞅着女儿。这双眼睛里似乎藏有许多隐痛。她坚 持着不肯离开,硬拉着女儿的手说: “乖女儿,俺俩不是说好了的吗,你怎么又要变卦了呢?走,俺娘俩到派出 所去,一定要把那个人找到。” 说着,妇女就连拉带拖地硬把女孩拉着向派出所走去了。 看着母女俩的背影,我一半是忐忑,一半是期待。 果然,不到一刻钟,汪奇过来喊我了: “成子,所长叫你回去,让俺来替你一下。” 我知道这件事是已经瞒不住的了,再说这女孩的母亲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我是救了她女儿的,也不是害她女儿,心底无私天地宽,见见面也好。这么一想, 我就很自信地向派出所办公室走去。 所长就是我的表哥辉。他正在和那妇女说着什么,见我进来,两眼直直地盯 着我说: “成子,前天晚上是不是你在文德桥下,把这个女伢救上来的?” 表哥的态度认真严肃,而且十分温和,眼睛里还忽闪着赞许的光芒。 我看着表哥,没有说话,只是用眼光回答了他的问话。 表哥说:“怪不得前天晚上,你全身湿透了,你还说是在河里洗澡的,原来 你……” 表哥话还没说完,和她母亲坐在窗子旁边的那个女孩突然一下子冲到我跟前, 两眼恶狠狠地盯着我:“就是他!就是他把俺从水里救上来的!”说完,两只小 手猛烈地在我胸口胡乱地捶打起来,还一边说: “你还赖!你还赖!刚才在东门口,俺就认出你了,你还不承认。”一边说 着一双小手仍不停地捶打着我的胸口,一边哭了起来。“谁叫你救俺的呀!不然, 俺死了,再也不用当‘现世宝’了,活着有啥意思,有什么好啊……” 女孩突如其来的一哭一闹把我给搞傻了。表哥也大吃一惊,用疑惑的眼光看 着我。我不知如何是好,两只手也不敢抬起来,仍凭她雨点般的捶打。 女孩的母亲更是惊慌失措,连忙跑过来一把拉住女儿,十分生气地在女儿的 脸上扇了一个耳光,骂道: “你这个不听话的东西,在家里闹死闹活的,怎么劝也劝不好,俺想着带你 来找这位救你的大哥,你还答应得好好的,来向大哥说句感谢的话,可,可你到 这里了还这样胡闹,比在家还要凶,你还是个人吗?” 这位妇女一边骂着女儿,一边自己也伤心地哭了起来,泪如雨下…… “……玉华呀,俺的乖女儿呀,你真想把妈妈逼死呀……” 看到这个情状,表哥和我更是吃了一惊。表哥把我拉到一边,也糊涂了。我 心想,这下可糟了,古人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这救人一命却救出乱 子来了。我心中突然有了一丝担心,心理觉得很不是滋味。表哥的情绪也受到这 母女俩的感染,一时不知如何劝解才好。我想,她们肯定是碰到了困难或者有不 可告人的隐情,逼得无路可走,要不然,这么大的女孩子是不会决心去寻死的。 好死不如赖活着,死,与她的年龄是有很长的距离的。 母女俩拥抱在一起,哭哭啼啼的声音渐渐弱小下去。那位母亲“扑通”一声 跪在了我和表哥的面前,左一声感谢右一声感谢。表哥扶她起来,讲了一些“这 是我们当警察的应该做的”之类客气话给予安慰。 但那名叫“玉华”的女孩仍痛哭流涕,并没有对救命者心存感激。 这时,表哥走过去对那女孩说:“这位大哥救你,是好意还是恶意,你该懂 事了,你自己去想想吧。”接着又对那位母亲说:“你是个好母亲,你带女儿来 找救命恩人,也是出于良心好。俺这位兄弟,他也不求报答。现在你可以带女儿 回家了。” 说完,表哥又故意官腔官调地对我说:“成子,这件事是你引起的,由你自 己去解决。这里是派出所,不是法院,她母女的真情,只有她俩知道,你救人是 处于好心,你不计较感谢,这是你的良心,你没有做错什么。你就将她们娘俩送 回家吧。” 说着,表哥整了整衣帽,就走出了办公室。 表哥一走,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女孩也不哭了。 她母亲看看她,又看看我,眼睛里满是感激。 我说:“婶子,你们回家吧。” 她点点头,拉着女儿的衣袖,慢慢地走出了办公室。 沿着东门大路向文 德桥方向走去,走了几十米,她们又向北拐了个弯,来到夫子庙。 我们很快就走到了她们位于夫子庙大墙脚下的家。 一看到她们的家,就让我想起了沙河集,想到了奶奶和我租住的那间茅草屋。 谁知她们的家还不如我的家。 这是一间倚靠着大墙用木棍和竹子搭成的直角形窝棚,用泥巴把稻草、麦秸、 篾条编织着糊在一起做成的墙壁,经不住风吹雨打已裂开了大大小小的缝,看上 去像是一家人流浪落难到了这个地方。 她们到了家,我的使命就结束了,我转身要走。 那位母亲一边倒水,既为家的寒碜杂乱感到不好意思又一边亲热地挽留我坐 一坐。 “谢谢!俺得回去站岗了。”我说。 那位叫玉华的女孩一把走上前拉住了我。我吓了一跳,生怕她又哭闹起来。 “你这个大哥哥,心真好,刚才俺不该打你,你可不要生俺的气,恨俺呀!” 女孩的话出乎我的意料,我趁机开导开导她。 “小妹妹,俺不会恨你的,你也别难过了,遇到难事想开点。” “大哥哥,你救了俺的命,俺真的应该谢谢你。” “小妹妹,你别客气,也是给俺碰上了,有啥说的。” “大哥哥,你是俺的大恩人,以后要俺为你做什么,俺都愿意。” “小妹妹,你说到哪里去了。那天,俺买了驴肉刚出来,就看见你从俺身边 跑了过去,一开始,俺也没在意。等你爬上栏杆,俺心里一惊,但还没有想到你 会跳下去。当你把腿抬上栏杆,俺觉得大事不好,就赶紧跑过去,等俺跑到桥上, 你已经‘扑通’一声跳了下去。等俺跳下去时刚好你从水底泛上来,俺就一把抓 住了你。可你乱踢乱抓俺,俺也不管了,就想着不能放开你,俺又不会凫水,搞 不好会要了俺俩的命,俺只好大喊大叫,就来了许多人。当时俺只想着把你救起 来,别的俺也不管了。” 女孩听我这么一说,眼泪像蚯蚓一样从眼眶里爬了出来,顺着脸颊一直流到 脖子里,嘴里轻轻地哽咽着: “大哥哥,俺对不起你……” “小妹妹,你就别再说什么对不起啦,如果再讲死呀死呀的,那才是真的对 不起俺呢!俺是豁出命来救你的命呀,你懂吗?” 她不停地点着头,哭着。 我拍拍她的肩膀,安慰说:“好了,别再胡思乱想了,听大哥的话好好活着, 俺走了。” 母女俩千恩万谢地送我出了门。 一出门,只见门口站着三个姑娘,她们大大方方笑盈盈地看着我。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也没理她们就只顾自己走路。这时,其中的一个胖一点 的姑娘说话了: “你真是个好人,俺见过你,你经常到俺家买驴肉。” “哦,是的。”我停下来,对她笑了笑,看见她白白的脸上点缀着一些雀斑, 认出她是驴肉专卖店夏老板的女儿。后来,我知道她还有一个很洋气的名字—— 夏丽仙。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