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师哥老杜 男人一过三十,岁数就好像不是自己的了。一般人往往瞅不准老爷儿们的实际 年龄。活得滋润,善于保养的,三十多岁,您瞅着像二十多岁的。活着累的,不善 保养的,三十多岁,您看着像四十五十的。像我这种糙人,岁数就更难瞅得出来了。 您瞅我这胡子拉茬的,准保以为奔五十的人了呢。 其实,我今年四十刚拐弯儿。用北京土话说“四张儿零五毛”——四十五。这 岁数,也许正当年。还不到抱着小泥壶叼着烟,旁边戳俩鸟笼子,静下神来,咂摸 人生滋味儿的时候。 可也别说,这年头,人跟人没法比,我的好几个中学同学,因为厂子不景气, 早早儿地办了提前退休手续,用现在的时髦话说叫“下岗”。退休? 四十刚冒头, 就“退休”? 自然,对不起这岁数,可是赶上点儿背,摊上不景气的企业了,您有 脾气吗? 人过四十天过午。一点儿不假,岁数不饶人不是。但人不能看着岁数泄气。 四十多岁,就不想往前奔了,您说这辈子活着冤点儿不? 头上的太阳是偏西了,心 气儿跟小伙子的时候没法比,但岁数也是经验的积累,用我们这行的话说,老鸦虎 子更难斗。人不能看轻自己,路还得往前走,命还得往前奔。 人吧,岁数也是一笔财富。岁数能让您的心稳定在一个尺码上。 不知您是不是有这种体会? 同样是您经历过的事儿,四十岁时看它,跟您三十 岁时看它,感觉会不一样。自然,五十岁或到了六十岁再看它,又是另外一种感觉。 “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嘛! 岁数就像是脑子里的过滤器,它能把储存在记忆里 糊里糊涂的往事,过滤得越来越明白,越来越清楚。可是,在您还毛儿嫩的时候, 您八成不容易有这种过滤的本事。 人活到一定的年龄,喜欢捌后账,也就是往回翻篇儿。您如果跟我们家老爷子 聊天儿,他就会没结没完地跟你讲这些所谓的人生哲学,他准不会放过您,拿您当 他的忠实听众。假如您是耍笔杆儿的,他更乐了,一准儿憋着让您帮他写什么回忆 录。 我们家祖籍山东郓城,跟《水浒》里的宋江是一个县的。到我爷爷这辈儿,才 来到北京。 算算,也属老北京了。我爷爷是小力笨儿出身,后来当了“水三儿”,也就是 挨门挨户给人送水的。不过他没活过五十岁,千顷地上一根苗儿,留下我父亲孤独 一枝。我们家老爷子解放前,当过几年兵,脱了军装,先进工厂当工人,后来进了 警察局。 老爷子当了几十年警察,肚里的玩艺儿当然不少,不说亏心话,甭瞧他来不来 就事儿事儿的。其实他并没干出什么彩儿来,虽说退休前是个派出所所长,但是他 也明戏,这多少有点几照顾情绪的意思,穿了小四十年警服,临完闹个“白板”, 面子上挂不住。 他没什么文化,五几年扫盲时,混了个初中水平。我有时拿他开涮:“您要是 大学毕业早当局长啦。” 老爷子接过话茬儿:“嗯,局长可不饶。我那师哥,当年跟我块堆儿穿的警服, 后来念了几年大学,最后熬成了副部级。”您瞧,他老觉得自己冤。 自然,当着晚辈儿,他会没结没完地跟你抖落肚子里那些过“五关斩六将”的 事儿,生怕没人拿他当关云长。可是“走麦城”的事儿,他就跟你打马虎眼了。 您放心,他不会跟您讲年轻那会儿狗厩脾气上来,深更半夜把我妈从被窝打出 来,跑当街掉眼泪的事儿。 人都是这样,倒腾陈芝麻烂谷子的时候,总把好的挑出来,石头子儿土坷垃都 从筛子眼儿给筛出去了。要不怎么说人越活越聪明呢? 人活到一定的岁数,似乎活 着本身,就是一种可以跟晚辈儿炫耀的资本。 您琢磨去吧,普天之下,人之常情。得,冲这一条,咱们也得好好活着。干吗 ?到老了走不动那天,可以有的咂摸呀!您瞧,我怎么一上来就把话题扯到我们家老 爷子那儿去啦? 咱们还是回过头来,说我的事吧。当然,说我的事儿必然会说到我 们家老爷子。 不过,在说我的事儿之前,我还得多唠叨几句,说说我们队长老杜。老杜叫杜 平生,我小的时候,管他叫生子哥。他的人缘儿不错,我不是捧他,虽说我跟他不 是一般关系。 老杜是我们家老爷子亲手带出来的,他在我们家老爷子眼皮底下干了十多年。 说老实话,他能当队长,多少跟我们家老爷子的力荐有点儿关系。 老杜绝对克己。虽说出了分局的门,我得管他叫大哥,但是在局里我们这层关 系从来没露过。 我们家老爷子从我进刑警队那天,就跟老杜挑明了:工作上的事儿,你要对他 有偏有向,让他开小灶吃独食,我可不饶你。 老杜这么多年拿我一直挺当回事儿,可是他对谁不是都挺当回事儿呢? 老杜是 所有人的大哥。队里的这帮弟兄,谁有什么事儿,只要跟他张嘴,没有他不应的。 什么事,他宁愿自己抱屈,也不让手下的弟兄嘬瘪子。我只举一件事,你就明白他 的为人了。队里的小唐三十好几了,结婚没房,媳妇等得不耐烦了,要跟小唐吹。 当刑警的找个对象不易,何况小唐的对象模样儿挺顺溜,还是个大学毕业生。急得 我们这位哥儿们抓耳挠腮的。没辙了,他跟老杜张了嘴。 老杜当然知道小唐的难处,想了想对他说:“甭急,明儿我托人给你借间房。” 一个星期以后,他跟小唐说:“走吧,伙计,咱们看房去! ” 小唐乐不滋儿地去了,一看立马儿愣了,敢情是单元楼两居室。 小唐说:“队长,这房我可租不起。” 老杜说:“租不起,你还住不起吗? 咱们是不是不想娶媳妇了? 住吧,不要你 一分钱。” 小唐就在这两间房里结了婚。临完,一打听,你猜怎么着? 这两居室是老杜自 己的房。为了小唐,还有他的媳妇,老杜把自己的房腾了,单另找他在部队的老战 友,在郊区租了两间农民房。 小唐有点吃不住劲了,这可是两居室的房子呀! 老杜没等他急,先瞪起了眼珠 子:“你甭管我,这房你住不住吧? 不住,一把火我把它点喽。”小唐能忍心让老 杜点火烧房吗? 老杜说:“兄弟,我一年到头恨不能长在队里,能回几趟家? 你嫂 子的娘家妈瘫在床上,她得每天上那儿点卯去,你大侄女上大学住校,这房使用率 不高,不如先让它当新房,让你把媳妇娶回家。你先住着,甭多言语啦。” 这就是老杜! 您说这种好人上哪儿找去? 正因为老杜是好人,所以他把什么事 儿都往好里想,当然,这种往好里想,是照他的心路走脑子的。像任何一个好人一 样,好与坏,在他的脑子里已然定好了型儿。 假如我告诉老杜,我想找个对象。甭问,老杜肯定得为我满张罗,人民警察, 得找个模样、人品都说得过去的。自然,模样还倒其次,关键是人品。而人品的好 坏却又跟家庭、职业、是不是党员等等联系在一起的。 假如我告诉他,我找的对象是个歌厅的小姐,他的脑袋准成拨郎鼓,一百个不 相信:你,会找个歌厅小姐? 想不想当警察啦? 是不是吃错了药,看花了眼? 歌厅 小姐? 那都是些什么人? 你难道不清楚? 我敢说他的眼睛会瞪得跟核桃似的跟我 “翻车”。 我不想挨瞪,更不想跟大哥“翻车”,所以,直到我出事儿以后,老杜对我心 里的戏还蒙在鼓里呢。 说起来,我有点对不住他。老杜,我的头儿,也是我的大哥,我会跟他打马虎 眼? 想起来,让我睡觉都不踏实。 可是话又说回来,我真把这层窗户纸给捅了,他肯定得炸了庙,敢跟我动拳头, 饶他打我一顿,这事儿还得拉稀。谁让他是我大哥,还是好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