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大烟鬼老康 七十年代,我在机床厂当钳工。当时跟我一个车间的有个老师傅姓康,五十多 岁,人精瘦精瘦的,瘦得好像一阵风能把他吹跑。他很长很窄的驴脸上嵌着一对小 眼,眼睛已然往里眍喽了,腮也嘬了,一脸灰里巴唧的烟气,塌着腰,躬着背,看 上去整个儿一个“病秧子”。 他平时很少张嘴说话,甚至不肯正脸看人,好像欠着人多少账似的。可是他人 缘几不错,谁要是家里缺个铁簸箕,或是配个钥匙,安个门环什么的,只要跟他张 嘴,他准保给您做得漂漂亮亮的,比商店买的还好。 车间里的老师傅有时想逗他说话,常拿他“开涮”,管他叫“糠饽饽”。他听 了不急不恼。“糠饽饽”就“糠饽饽”,他看人一眼,嘿然一笑,仍然无话。“糠 饽饽”的大号我早忘了,可他那副瘦得可怜巴巴的模样儿却印在了我的脑子里。 他是板金工,手底下的活儿那是没得说。他十三岁在京城的一家黑白铁铺当学 徒。早年间,京城的黑白铁铺正经是手艺人的作坊,换个锅底壶底啦,拍个钢精壶 啦,焊个什么小零碎啦,做个什么标牌啦,鼓捣个小玩艺啦,黑白铁铺的师傅全能 拿得起来。 老康跟师傅学了几年徒,加上自己的脑瓜灵,成了铺子里的“大拿”。后来, 黑白铁铺的掌柜的看上了他,把自己的闺女许配给了老康。再后来,老掌柜的死了, 老康便成了这家黑白铁铺的掌柜的,自然,黑白铁铺的“铺眼儿”不大,老康当上 掌柜的,也得每天带着徒弟练活儿。 媳妇挺贤惠,前后脚儿,给他生了两个大胖小子。他呢,人挺精明,心眼儿也 活泛,在街面儿上混得人缘儿挺好,常有甜买卖找上门来,比如京城大宅门办寿喜, 要打个寿字啦,用铁皮做个大寿星老儿啦,都找他。 他的手艺也确实地道,他跟我说过,四几年那当儿,他用铁皮仿照德国的老爷 车,用铁板儿一点一点拍,愣拍出一辆汽车来。您琢磨琢磨他的手艺吧。 铺子让他经营了七八年,买卖越做越火,自然,他手里也攒下点儿钱,在西城 买了一套四合院。家有贤妻,自己有一身手艺,俩大胖小子欢蹦乱跳,小日子过得 不能说不滋润。 可是,就在这当儿他染上了大烟。抽,一天也离不开这东西,铺子也没心经营 了,活儿也没心练了,到最后连老婆孩子也全顾不上了。抽到最后,铺子关了张, 老婆带着俩孩子跟人跑了,那套四合院也让他给抽没了,只剩下光屁股一个人,沦 落街头,成了“叫花子”。 人呢,也瘦成了“糠饽饽”。要不是赶上北京解放,他那把骨头早就喂了城外 的野狗。 老康平时很少说话,只知埋头干活。他老婆跟人跑了以后,他一直没再结婚。 话又说回来,他那副模样儿和弱不禁风的身子骨儿,也没法结婚。哪个女人肯嫁他 呢? 他孤身一人,住在厂子里的单身宿舍。他在城里有个侄子,每到年节,拎着两 个点心匣子来看看他,感受一下亲情的温暖。他实在是怪可怜的。我有时下班以后, 到他的小屋坐一会儿,跟他聊聊天儿。 他的小屋拾掇得挺干净,养着几盆花和一只“百灵”。没什么家具,两个自己 做的铁箱子,一张床,一个小桌子,一把铁椅子,也是他自己做的,这几样似乎是 他的全部家产。 小桌上堆满了药瓶。在桌子正中摆着一个小镜框,里头是一张已然发黄的老照 片,这是当年他和妻子的结婚照。那会儿他也就二十啷当岁,穿着长袍,戴着瓜皮 小帽儿,人长得很精神,方脸大眼,微微带笑,挺英俊的一个小伙子跟这会儿的老 康判若两人。 如果不是他告诉我,我怎么也看不出来照片上的这个小伙子是眼前的这个“糠 饽饽”。在他的旁边坐着他的妻子,模样挺端正,虽说算不上是标致的女人,但看 上去透着那么娴静淑雅,穿着紧身的旗袍,温和地笑着,笑意里挂出几分羞涩。挺 好的一个女人。 这张老照片一直伴随着老康,他几乎每天临睡前都要瞅一会儿这照片,不知是 沉湎于往日的情怀,还是内心世界里在作深深的忏悔。瞅够了,他才上床睡觉。 老康一九七五年得了肺癌,死在了“北大”医院。临死前,他跟他侄子伸手比 划,当时他已然不能说话。他侄子一直没明白他要什么,我和几个师兄弟正好在旁 边。 我突然想到了那张老照片。赶紧骑着车回到厂子里把这张照片拿来,等我拿着 镜框走进病房时,老康已快咽气了。但他仍睁着眼看着大伙儿,柴禾棍似的手还比 划着呢。 我把那张老照片举到他眼前,他的眼睛倏地一亮,微微抬起手,但他已然没有 拿这镜框的气力了。 我把照片贴在了他的脸上,他微微一笑,眼眶里滚出两滴浑浊的泪水,眼睛轻 轻嗡上了,人也跟着断了气。这是我走上社会以来经历的最动人心魄的一个场面。 老康不爱说话,但是从他如此珍爱这张老照片上,可以看出他有许许多多的话 要说呀。老康火化时,我们把这张照片放在了他的胸前,让他把对妻子的那份未了 情和对自己的忏悔,带到另一个世界里去诉说吧。 老康的两条大腿瘦得像麻杆儿。右腿上有十几个小黑洞。大概是这些小黑洞的 隐情怕别人知道,夏天老康从来不穿短裤,甭管天多热,他也捂着一条劳动布裤子。 有一次,我跟老康在厂里的澡塘子里碰上了。我指着他大腿上的黑洞问:“是 不是小时候淘气烫的? ”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几个黑洞,沉了一下,腮帮子动了动,不置可否地惨 笑了一下,没言声。 他向来如此,问他点儿什么事儿,他愣愣地瞅着你,半天不说话,及至你心里 起急,再追问他,他挤咕挤咕眍喽眼,咽口吐沫,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闷响,“嗯”、 “啊”一声了事。 淘气烫的? 十来个黑洞,那些小洞像一个个黑眼珠在瞪着我。 世界上有这宗事? 淘气? 谁吃饱了撑的,没事往大腿上烫窟窿眼儿玩? 傻子疯 子也知道那大腿是长在自己身上的,不是饭馆里烧烤吃的羊腿。 老康似乎也看出我的疑惑来,冲我抹不丢地一笑说:“大兄弟,我给你搓搓背 吧……” 他转移了我的视线。 这事儿过去了有四五年,一直在我脑子里是个谜团。直到老康得了癌症住了院, 他才跟我说了实话。 老康属于老光棍儿。住院以后,车间主任从百十号人里挑出十几个年轻小伙子 轮班陪床。我自然要算一个,一来那会儿还是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二来平时跟老 康挺熟,一块儿混得不错,人家快去“八宝山”了,咱怎么着也得送人一段。 那天晚上赶上我陪床,给老康换裤子的时候,他大腿上的那些黑洞露了出来。 我下意识地朝那些黑洞多瞄了几眼,没想到这一细添的动作,让老康给瞅见了。换 完裤子,他把我叫到床边,愣愣地看着我,沉了半天才说话。 “大兄弟,你们这么伺候我……唉,我心里真是不落忍呀,你们比我亲生儿子 还好……”他眼里噙着泪,甩着哭腔说:“要不是赶上这么好的国家,这么好的社 会,赶上你们这么好的人,我这条命早玩几完了。我真不知该怎么报答你们给我的 这些好儿……” 我这人就怕别人跟我掉眼泪,感情上受不了这个。老康的话,让我的鼻子有点 儿发酸。 我赶紧劝他:“康师傅,可别这么想,咱们在一块儿朝夕相处,谁跟谁呀? 您 说您这会儿有了病,我们能看着不管吗? 别想那么多了,好好养病吧,等您病好了 出了院,我还得让您给我搓澡呢。” “不是那话,大兄弟。我是想跟你说……那什么,大兄弟,我原本也有个像回 事的家呀,老婆、孩子、铺子、四合院……唉,我那俩儿子现在如果活着的话,横 有三十好几了……唉,全完啦,简直是一场梦呀! 全完啦,天塌地陷呀! ”他直勾 勾地望着天花板,喃喃地说。 我不想接他的话茬儿,想听听他到底想说什么。 “大兄弟,你们这些小年轻的多福气,多造化,赶上好时候喽。 抽? 你们连看也没看见过那东西呀! 我照你们这么大,可着京城说,抽‘白面 ’的有多少人呀? 毁人呀! 害人呀! 大兄弟,你是不知道这东西毁了多少人的前程。 现在我想起来是真那个旧社会呀,要不怎么说它黑暗呢? 烟馆、妓院、赌局这三样 儿都让共产党给灭啦,这是共产党的最大功劳。你是没经历过那个社会,毁人呀, 害人呀,大兄弟! 吃喝嫖赌抽,这五样,染上哪样儿,人也得完,家也得破。国? 到了儿国也得亡。从我这儿说就是个例子。这五样儿里顶数‘抽’害人。谁染上它, 也逃不出家败人亡的命运……我,唉,我不就是个例子吗? 多好呀,老婆、孩儿、 铺子、四合院……全都完啦,让我给抽没了。那天,咱们在澡塘子,你看到我腿上 烧的那些窟窿,问我怎么回子事? 我没跟你照实说……我能好意思说吗? 在你们这 些小年轻儿的面前,我愧做人一场呀! ”他直起身子咳嗽起来。 我倒了杯水,递给他。 他把水喝下去,怔怔地呆了一会儿,用低沉的语气说:“大兄弟,我知道我的 ‘大限’已然快到了,我没多少日子啦。有什么事儿也用不着再瞒你了……” 他掀开被子,撩起裤腿儿,露出腿上烫的黑洞,显得很激动地说:“这……这 就是我抽大烟留下的纪念呀! 大兄弟,你知道人染上抽大烟的毛病……想戒有多难 吗? 我抽到最后,什么都没有了。到这当儿想起戒它啦,可是真难呀! 比抽筋扒皮 还难受。到后来,我就把‘火筷子’烧红喽,只要一犯了大烟瘾,就用烧红的‘火 筷子’往大腿上捕……这些窟窿就是这么落下的……我恨……恨我的大师哥,恨呀 !” 老康头茫然地看着窗外,枯瘦的手朝半空儿无力地挥了挥,像是轰蚊子,又像 是轰赶记忆中的痛苦。他的眼窝里涌出了浑浊的泪水,泪顺着眼角的皱纹流下来, 湮湿了枕头。但是,他顾不上擦,他已然完全沉人到对往事的追忆与忏悔之中了。 我真受不了啦,真的! 您琢磨去吧,人心都是肉长的。当一个很快就要离开这 个人世的老人,向你哭哭啼啼忏悔心灵深处最不堪回首的往事时,当他把从前难以 启齿的心灵里最丑陋的东西剜出来举到你面前时,您的灵魂能不跟着颤动吗? 我看 着他瘦得皮包骨的大腿上烫的那些黑洞,想象他当时拿烧红的“火筷子”往上面捅 的情景,“噬噬”,“火筷子”捅到肉里,冒着黑烟,那是什么滋味? 疼,撕心裂 腑的疼呀! 瞅着这些黑洞,我似乎闻到了烫猪蹄子上的毛发出的肉皮的焦糊味儿。 那简直是自己给自己上刑。 人,假如不是到了万般无奈,忍无可忍的时候,谁能给自己上刑? 我是看着老 康闭眼的,也是亲手把他送到“天国”去的人。多少年过去了,他l 临死前跟我讲 的在大腿上烧黑洞时的惨痛情景,依然在我的脑子里印着,就跟他拿“火筷子”在 我的心灵里烧了几个洞似的。 大烟,过去叫“大烟土”、“白面儿”,现在叫“白粉儿”,瘾大的,不光是 抽,还往血管里打,新近又琢磨出什么“冰毒”、“摇头丸”。其实,全他妈的是 一路货,就是麻醉人的脑子,让人在半死半活迷迷糊糊的状态下忽悠着。说起吸毒, 我就会想起老康头来,想起他大腿上的那些黑洞,想起他临死前的惨样儿。 一晃儿二十多年了。我实在没想到已然灭了迹断了根儿的大烟,又他妈的起死 回生了。这东西又像过去那样,重新毒害着现在的年轻人。更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我 又见到了老康头的幽灵。 两年前,我破的一个案子,主犯是个老头儿,跟老康头长得几乎是从一个模子 里刻出来的,真像,刚一见他,我吃了一惊,差点儿没背过气去,怎么老康头又他 妈的从石头缝儿里蹦出来啦? ——难道他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