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迷惘中的沉沦 “正当我寻找女儿忧心如焚的时候,有个姓王叫王会泽的同乡来找我。他有二 十七八岁的样子,见了面就叫我大叔。 “他说他父亲原先跟我是食品厂的同事。我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小娃儿。我 已经想不起来是不是有这么个姓王的同事了。但是,只要是同乡,我都视为朋友。 因为我寻女心切,总以为在京城的同乡能晓得我女儿的踪影。 “我请王会泽吃了一顿饭。自然,在饭桌上我问他晓不晓得我女儿。没想到他 说就是为这个事来找我的,他不但晓得我女儿的住处,还晓得金海明住在哪儿。我 像是抓到了救命的稻草。 “我对他说,只要他能帮忙让我找到女儿,我给他十万元的酬谢费。他说都是 同乡要什么酬谢费,帮忙是应当的。他还告诉我,我的女儿晓得我在北京发了迹, 也在寻找我。我听了更想急切地见到我的女儿了。 “可是他说,我女儿嗓子特别好,会唱会跳,在家乡上中学时就是业余歌手, 还获过奖哩。现在她在一个乐队当了歌手,艺名叫什么金凤。唱得可红了,眼下她 不在北京,到外地演出去了。等她回来,他再约好地点让我跟女儿见面。 “我听了一怔,难道老陈告诉我的那些都是谣传? 我的女儿没被金海明卖了? 也许老陈说的那些事靠不住。是呀,我的女儿已经二十多岁了,她怎么可能让人好 端端地给卖了呢? “听了王会泽说的这些.我非常高兴,为了感谢他告诉我女儿的 信息,我当时就打电话,让门市部的会计送来一万块钱作为酬谢。 “那天晚上他执意要到我的住处,跟我接着‘摆龙门阵’。我们聊到很晚。 “不知怎么搞的,那天晚上,我特想我的女儿,也许是王会泽给我带来好消息 的缘故吧。这种急切的思念,使我恨不能马上见到她,哪怕只是看一眼就让我立刻 去死呢,我也在所不辞。 “我的这种心情让我变得焦躁不安,神不守舍。大概王会泽早已洞察到我内心 的隐秘,不然,他不会在这个时候掏出了‘白粉’。 “他冲我诡秘地眨眨眼睛说,大叔真想马上就见女儿吗? 那好,我成全你,立 刻就让你圆了这个梦。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拉起他就要走。他嘿嘿地笑了,把我按在床上说, 大叔不要动,我们不用出门,您坐在这儿就能看见女儿。 “这叫啥子话? 你搞的是啥名堂? 我瞪了他一眼。 “他笑着从桌上拿起一支卷烟,在手上搓了搓,然后把烟丝倒在桌上,把‘白 粉’揉进了卷烟里,递给我说,这是特制的烟,您抽一口试试。 “我那时并不晓得这白色的粉面就是毒品,只要能见到女儿,我可以听他任何 摆布。我接过烟来抽了一口。 “什么感觉? 王会泽问我。 “我咂摸了一下滋味,看着从嘴里吐出来的烟雾说,没什么感觉,跟普通烟投 什么两样。 “他对我说,你再抽一口,抽得深一点,把烟全都吸进去,抽完别马上吐出来, 闭上眼睛,静静地呆一会儿。 “我照他说的,又抽了一口,把烟全吸进了肺里,只觉得脑子一阵阵发胀,紧 接着头眩晕了一下,神志恍惚起来,身体也随着飘忽起来。 我闭上了眼睛,突然,眼前一亮,出现了各种各样奇异的幻觉,周围的景色五 彩斑斓,身子渐渐离开了地面,好像在五彩的云雾里浮动。 “再猛吸一口! 我听到王会泽在身边对我说。我不由自主地又抽了一口。 “他说,你使劲想你的女儿,你看她来了,来了。 “我的眼前一片光明,好像走在家乡的田野上,山清水秀,柳暗花明,各种花 草盛开,各种鸟儿啼鸣,景致十分优美。忽然,我的眼前出现了一道自光,光影很 快幻化出一个美丽的少女,体态轻盈地朝我走过来。爸爸! 她非常亲切地叫着我。 哦,这是我的女儿。是她! 真的是我的女儿。 “我欣喜若狂,想喊却喊不出声,她越走越近,脸上带着清纯的微笑,我张开 两手想去拥抱她,她却怎么也到不了我的身边。忽然,我的眼前一黑,光亮不见了, 周围的奇景,倏尔即逝,我的女儿幻影消失了。像电影的胶片突然断了一样,眼前 是一片空白。 “再抽一口。王会泽在旁边说。是啊,再抽一口。再抽……不用他在一旁指点, 我便连抽了几口。我在幻觉之中,只是看到女儿的微笑,还没有拥抱她一下,还没 来得及跟她说一句话,还没……我是多么想在幻觉中跟亲爱的女儿多呆一会儿呀! 这种幻觉只有在抽过‘白粉’以后才会有。‘白粉’真是这么好的东西吗? 它能让 我看到心爱的女儿。我抵挡不了它的诱惑,抽了第一口,又想第二口。这就是我第 一次抽‘白粉’的感觉。 “从那个晚上开始,我便离不开它了。命运注定我会被‘白粉’吞噬,而我当 时并不晓得这是金家老大算计我,要毁掉我的一个阴谋。 “‘白粉’这东西,只要沾上,戒掉它太难了,除非你来一番脱胎换骨的灵魂 洗礼。 “第二天,王会泽又给我送来几十克‘白粉’。抽吧,想你女儿的时候,你就 抽它。王会泽对我说。 “但是,从这儿以后,我再没见过这小子,至今我也不晓得他是不是真叫这个 名字,是不是真的跟我同乡。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多方寻找这个人,一直没找到, 就像是寻找我的女儿一样,我跟他只见过两面,他就在我的生存空间里消失了。 “我始终也没见到我的女儿,她是不是在北京,她在北京干什么,是照老陈的 说法让金海明给卖了,还是王会泽说的当了歌手? 这至今还是个谜团。 “我只能在抽过‘白粉’之后,在产生的幻觉里恍恍惚惚地跟她相会,而她的 幻影永远是那么飘忽不定,有时她在我的幻觉里笑,有时她在我的梦幻中哭,我永 远无法接近她,永远无法跟她说句知心话,一切都是虚无缥缈的沉梦。梦醒了,留 给我的是一片凄凉和孤寂:这种幻梦诱惑着我不停地抽‘白粉’。我可以不吃不喝, 但是不能不抽,离开‘白粉’,我便像没了魂似的,‘白粉’吸尽了我的骨髓。 “我认识几个倒卖‘白粉’的云南人和新疆人,他们很‘黑’,卖我的都是高 价,每克一千块钱,其实,黑市的价钱每克不过四五百元。 但是我不在乎,只要能抽上它,只要能在抽‘白粉’之后产生幻觉,见到我的 女儿,我什么都不在乎。 “到后来,‘白粉’已经不过瘾了,我便注射。你看到了,我的胳膊上已扎满 了窟窿。我已经无心经营我的生意,在浑浑噩噩之中,我不到一年便把自己的几十 万元积蓄都变成了‘白粉’,化成了烟雾,最后连我的汽配门市部也让我‘抽’没 了。 “我又成了一贫如洗的丧家之犬,没有人再借给我钱,也没有人再同情我。我 在人们的印象里成了孤魂,像是一个瘟神。 “我的身体彻底垮了,生命的躯壳对于我已没有什么意义。我唯有一念,见到 我的女儿。也许正是这种意念,支撑着我能在绝望之中活下来……唉,我怎么落得 了这个下场呢? ‘白粉’,像一个无形的魔爪紧紧抓住了我,它让我在沉迷中陶醉, 使我永远温习着人生的残梦,我的灵魂在残梦中销蚀了……它让我魂不附体,它毁 了我的一切……” 讲到这儿,他好像从遥远的噩梦中醒过来,惊厥地攥住了我的手,好像他脚下 的地面要沉落似的。他用奇异的呆滞目光凝视着我,脸色惨淡,带着羞惭和疲惫的 神情,嘴唇微微喻动,却不说话,沉默了很久,他发出一声长叹:“唉,一切都已 经过去了……” 显然,他的故事还没讲完,我急于知道的凶杀案情他还没说出来。 天色已经黑下来,夜幕拉开了,一轮弯月挂在天边,银白的月光洒在小河的水 面上,微风清爽地吹拂着我的肌肤,让我有一种凉嗖嗖的感觉。四周空旷沉寂,只 能听见蟋蟀的凄切呜叫,周围的景色变得模糊空幻起来,让人觉得如梦如幻。 “走吧,我们回去吧,别着凉。”我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他木然地看了我一眼。月光下,他脸上的那双深陷的眼睛闪动着幽光,使人感 到有些恐怖。 “我讲得让你听烦了吧? ”他嗫嚅道。 “不不,我挺爱听,你的经历让我咂摸出人生的许多滋味。你……怎么说呢? 也怪不易的。这一辈子……”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唉,人吧,活在世上,生死都有定数。该你活,你死不了;该你死,你活不 了。像我这样的人,早该死了,可是,想死却死不了,好像欠下的债还没还清…… 这回总算都一笔勾销了……”他喃喃自语。 “你好像还没把自己的心里话都抖落出来? ” “你晓得? 呃? ”他愣了一下,“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只要你爱听。但是, 今天我有些疲惫了……” “是呀,我们在这儿坐了有两三个小时了。” 在返回医院的路上,我们默默无语,踩着月光投到地面上斑驳的影子,我回味 着他的故事。 林大夫和两个护士正在医院门口急得转腰子,我们出来的时间太长了,他们以 为出了什么事儿。 我冲林大夫释然一笑,心照不宣地说:“真对不住,没跟您言语一声。我陪老 陈出来遛个弯儿,没想到一绷子都这时候啦……好吧,回屋再给您赔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