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养父的幽怨 那些日子,我总是心绪不宁,有一种没着没落儿的感觉。陈永昌的凄慽哀怨的 面孔,像一个幽灵似地时常在我的眼面前晃悠。他的那双瘦骨嶙峋的手,时不时地 在我的胸口抓挠。“救救我的女儿吧! ” 这绝望的呼喊,每天都在我的耳边萦绕,搅动得我心浮气躁,甚至难以人眠。 他的女儿还活着吗? 如果还活着,上哪儿去寻找呢?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找 个人哪儿那么容易? 京城的外来人口已达三百六十万,他们像芝麻盐似地撒在城市 的各个角落,而且居无定所,找他们当中的某个人,如同往河里扔块石头再把它捞 上来。 陈永昌跟我讲过自己的经历。凡是他提到的人,凭着我的记忆和能量,我都一 一跟他们取得了联系,没有人能告诉我他女儿的下落。 我把惟一的希望寄托在他女儿的养母李秀花身上。为此,我跟老杜请了几天假, 乘火车专程去了一趟陈永昌的老家。由于是私人性的探访,我没惊动当地的公安部 门。 在那个僻远的小县城,我找到了李秀花的家,那是一座绿树掩映的二层小阁楼, 院子很大,种着许多南国生长的花木。李秀花不在家,一个病病殃殃的老头儿把我 让进了小阁楼。 “我是从北京来的。陈永昌,您记得吧,我跟他是朋友。”我笑着对他说,没 露自己的真实身分。 “陈永昌? 是那个屠宰师吗? 噢,他现在北京不是吗? ”老头儿一边用颤巍巍 的手为我沏茶,一边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我,有力元气地问道。 “是啊。您跟他很熟吗? ” “熟得很呀,他现在怎么样? ”他的嗓子有点劈,说话的声音很弱。 “嗯,不错……”我犹疑了一下,是把真相告诉他呢,还是不说? 在来的路上, 我已然心里核计好,掩饰陈永昌的一切,这样会便于我跟当地人接触。 “他能混得不错吗? 那可是个背时佬儿。他们陈家原本是个很不错的家族,在 我们县城,谁不晓得陈家呢? 可是,让金家给毁了……人如果不是山穷水尽,谁肯 背井离乡呢? 当时他好可怜呀。现在他混得不错,是吗? 老天爷总算开了眼……” 老头儿叹息着,让我坐在一把藤椅上。 一股凄凉袭上我的心头,面对这位老人,我对自己编排的谎言有些惶然,我马 上转移了话题:“你是这家的主人吗? ” “是的。”他给我递过一杯茶,咳了一下,揉了揉浑浊黯然的老眼。 “那李秀花……? ” “她是我的妻子,你认识她? ” “我听陈永昌说过她,她是一个很善良的人,陈永昌在危难的时候,她帮过他 ……” “是、是,她很能干。你找她有什么事吗? 她现在海南,我们在那儿开了家餐 馆……我有病,啊,病得……没几年活头了。外面的事儿,全靠她。” 我环顾了一下阴暗的房间,陈设很简单,桌上柜上摆着许多药瓶,潮湿的空气 里散发着一股中草药味儿。 “她时常回来看看您吗? ”我问道。 “照应餐馆,很忙。哦,她太忙……我还能自理……不用她分神,只是我的腿 脚不行了。” “您有几个小孩儿? ” “唉,我们要是有孩子,到这会儿也不至于受这么多累了……我六十多了,退 休十多年了。李秀花也五十好几了,还在奔命。没啥子办法,我有病,看病要花很 多钱……我拖累了她。”他肌肉松弛的脸上露出忧郁的神色。 “您收留过一个女孩吧……? ”我问道。 “是的,就是那谁的女儿……唉,你是说老陈的女儿吧? 不要提她了……” 他叹了一口气,黯然伤神地凝视着我,用暗哑的嗓音道:“那年,老陈家遭了 难,他的妻子想不开自杀了,他被迫要离开家乡,当时他的小女娃儿才一岁多。李 秀花看他一家很可怜,跟我商量把他的女娃儿收养下来,我寻思着我跟李秀花结婚 十多年了,一直没有娃儿,李秀花又非常喜欢孩子,再说老陈要远走他乡,带着这 么小的娃儿也受罪,就把这个小女娃抱了过来。我们一直把她当亲生女儿养着,拿 她当心肝宝贝呀,供她吃喝,供她念书,这个小娃儿聪明伶俐,能歌善舞,长得也 好漂亮,她学习很刻苦,要强,上中学时一直是学校里的尖子,还是学校文艺宣传 队的演员,多好的女娃呀! 谁见了谁夸…… 唉,高中快要毕业了,我们夫妻俩还想供她念大学呢,这时候,她认识了金海 明。哦,就是害陈永昌的金家大儿子。这个金海明好歹毒呀,他一点一点儿地把她 往歪道上引。到后来,我和李秀花实在看不下去了,要找金海明拼老命,谁知我们 的女儿鬼迷心窍了,她真是糊涂呀,金海明是个无赖,是个骗子,她看不出来,她 说这叫爱情。唉,爱情可以不管不顾,爱情可以忘乎所以吗? “那年夏天,趁我和 李秀花不在家,她跑了,跟那个金海明私奔了……唉,全县城都找遍了,我们也没 找到她。好狠心呀她! 跑得无影无踪。她为啥子就不想想她走了我们心里是多么伤 心呢? 一把屎一把尿把她养这么大,一抬腿,她走了……唉,我这病就是为她着急 着的呀,李秀花也差一点没急疯。有啥子办法呢? 娃儿大了,翅膀硬了,我们管不 了她啦。唉,可是,她怎么这样糊涂呢? 是我们对不起她吗? 这么多年,我们一直 视她如掌上明珠,她长这么大,我和李秀花没碰过她一个手指头,也许是太宠着她 了,才会使她这么任性…… 她走了,自己把美好的前程断送了。想起这些,我就心里难过……” 他喉咙里像是让什么东西给堵上了,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布满皱纹的 脸上流露出十分痛苦的神情,眼里噙着泪花。 我赶快站起来,轻轻捶着他的背,让他把嗓子眼堵的东西擞出来,半天,他吐 出一口浓痰。 “您别难过了,这些事儿都已经过去了。”我把茶杯递给他,安慰道。 他呷了一口茶,好像觉得舒服一些,缓了一口气,表情迟钝地看了我一眼,嗫 嚅道:“到死我也忘不了她。我不晓得她心里有没有我们老夫老妻……” “您后来再也没见过她? ” “没有,她走了以后,杳无音信,好像已经离开人世似的,再也没有回来,哪 怕是让人给我们捎个口信呢,也没有。唉,十八年的心血呀,我们,最后落的个竹 篮子打水一场空。这一切,想起来像一场梦! 真的,一场梦呀! ” “她叫什么名字? ” “由打她进了我们家门,姓儿就随了我们,我姓林,我给她起的名字叫林小霞, 她的乳名叫阿媛。小的时候,她长得又白又胖,好可爱呦,谁晓得后来她变得这样 无情无义呢? 都是那个金海明……如果是她自己,她不会把我们忘得这么干净,我 实在想象不出来她会变坏……" “她有照片吗? 我倒很想看看她小时候长的什么样 儿? ”我不揣冒昧地问。 他啧了啧舌头,叹息道:“唉,她走的时候,把自己的东西都带上了,她的照 片一张也没给我们留下。这个娃儿呀! ” “噢,连张跟你们的合影也没有吗? ”我将信将疑地问道。 “有啥子呀? 她都拿走了。” 我失望地在房问里扫视了一下,说道:“那么您只能靠记忆想她小时候的样子 了。” 他默然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