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人情冷暖 傍晚时分,病房渐渐静下来,临近饭口儿,探视病人的亲友纷纷打道回府,只 有至亲留下来,张罗着病人晚上这顿饭。 医院的病号饭是很多人头疼的事儿,几手每家医院都为住院病人的伙食问题大 伤脑筋,住院的人患有各种各样的疾病,山南海北,哪儿的人都有,软了硬了,咸 了淡了,众口难调。食堂的饭菜很难对每人的胃口,况且医院的饭菜又不能价太贵, 所以,也怪难为那些掌灶的大师傅们的。 不过,有些中小型医院也对病人的家属网开一面,允许他们给病人自备饭菜, 有的长期病号,甚至把“家”搬到病房,安个电饭煲和小型的微波炉什么的,自己 做点可口儿的东西吃。 跟我同病房的病号已然从昏迷状态下缓过神来,陪床的是他的老婆,三十来岁, 长得小巧玲珑,挺爱说话,但躺在床上的病号却沉默寡言,也许他还没从车祸惊吓 的阴影中走出来。 小媳妇不但爱叨唠,也蛮能张罗,跟医院的护士疏通了一下,在病房里安了一 个电饭煲。探视的亲友走了以后,她开始忙着给病号热饭热菜,电饭煲里八成热的 是鸡汤,她打开锅盖,冒起一股热气,满屋都是炖肉的浓香。 “你也来喝一碗吧。”她手里拿着勺子和碗,笑吟吟地对我说。 “不介了,她出去买什么去了。等她回来再说吧。”我摇了摇头说。 “好吧,需要用什么就说话。”小媳妇明白我说的这个“她”指的是谁,笑了 笑说:“她是你的女朋友吧? 挺不错的一个人儿。” “是吗? 单看外表可瞅不出来。” “我看她对你挺体贴的。不错,真的。”她啧啧赞叹了一声,低头给她丈夫盛 了一碗鸡汤。 正这工夫,病房的门开了,风风火火地走进一个中年妇女。 “哪位是翟……翟师傅? ”她打了一个愣儿,问正端鸡汤的小媳妇。 我凝神看着她,她有四十出头,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短风衣,脖子上披着丝绸围 巾,又黑又瘦,好像身上的水气已被风干了似的。细长脸上大概擦了不少脂粉,被 灯光一照,像枯萎的树叶上挂着一层霜。 谁呢? 这么眼熟。我猛然想起当年住一条胡同儿的那个小黑丫头张淑芝—— “腮帮子”的媳妇。想不到,她变得这么老了。 “张淑芝,你不认识我了? ”我从床上欠起身来,跟她打了个招呼。 “呦,你就是‘择毛儿’……翟大哥吧? 嗨,你瞧我这是什么眼神呀,怎没瞅 出你来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走过来,冲我笑了笑,额头和眼角的皱纹一下全裂开 了,像是秋天的菊花。 “我们一晃儿有小二十年没见了,人都变老了,可不是瞅着眼生嘛。坐吧,怎 么来的你? ”我指给她一个椅子说道。 “听说你受了伤,好点没有? ” “好多了。瞧这事闹的,还让你这儿惦记着。” “唉,你这也是因公负伤呀。那什么……”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又把话 咽了回去。 她好像在我面前有点儿拘着,这让我感到有点不自然。 其实,她一进门,我已然明白她是为“腮帮子”的碴口儿来的。 “你先坐吧。工作忙不忙? 孩子挺好吧? ”管二大妈叫二嫂子,我没话搭话儿, 想让她放松一下。 “唉,厂子不景气,我已经下岗好几年了。志刚又没大出息,你跟他迄小儿块 堆长大的,该知道他那两下子,别瞧他总张八样儿的咋咋呼呼,没多大能水儿,挣 的那俩钱儿养活不了我们娘儿俩,我还得自己出去奔。”她坐下,皱着眉头叹了一 口气。 “听说他给你找了一个挺不错的差事。” “是呀,翟大哥,我说话不怕寒碜,那差事实在张不开口,他让我在饭店看厕 所,唉,错来,我这岁数了,什么面子不面子的,我也不在乎了,左不过是挣钱呗。 可志刚这人你清楚,他是死要面子的人,说话净走褶儿,在外人面前,他不说我是 干什么,别人一问,他说我在大饭店上班,人家以为我多体面呢,好像我一个月能 挣多少钱似的。” 我笑了笑说:“是呀,志刚不是‘场面’人嘛,他在外头混也不容易,就怕别 人瞧不起他。” “可说的是呢,怕人瞧不起,他倒是自己争口气呀。像你翟大哥似的,大檐帽 一戴多出息呀! 他倒好,图脸面,一脚没迈好,掉进浑水里头去了……您说让我跟 孩子怎么办呢? ”她的眼圈儿有些发红,再说下去,眼泪就会掉下来。 我赶紧把她的话截住,说道:“志刚的事儿我已然知道了,你先沉住了气。他 虽说有时候好虚荣爱面子,但人品上还看不出有什么大的毛病,这一点,我还算了 解他……你放心,我会想办法,让他尽快出来的。” “是呀,那天,我一听说他在那什么‘神’歌厅被警察抓进去了,当时就气蒙 了。你说这不是造孽吗,家里大人孩子,你给撂一边儿去了,跑那儿去找野鸡鬼混 ……” “你不知道吗? 他在‘太阳神’当着经理呢。” “他在外头干什么从来不回家说,什么‘太阳神’,‘太阳鬼’的,我压根儿 不知道,我和孩子一直以为他在饭店上班呢。” “你瞧这胡志刚,他怎么连在哪儿上班都不跟你交底呢? ” “可不是怎么的。事儿出来了,我才知道。他横是也知道那地方不干净,怕我 唠叨他。唉,你说,好赖他也是一家之主呀,他这一‘进去’,我们娘儿俩可怎么 办呢? 我先头以为他是跑那儿泡妞儿去了,赶到我老着脸到分局一打听,敢情他是 垫背的。这不是嘬冤吗? 翟大哥你说这事儿可怎么办呢? 你跟他迄小儿一块长大的, 怎么着也得帮帮这个忙,我真怕他在里头受委屈,我们这个家还指望着他呢。”她 的眼泪终于掉下来。 “他的事儿我正张着神,你先别难过。我跟志刚既然是‘发小儿’,他的事就 是我的事儿,我不会站干岸儿的,何况他并不是那种歹人,他‘进去’有点冤枉。” “翟大哥,听你这么一说,我心里才踏实点儿。这几天,我跟丢了魂儿似的… …” “甭丢魂儿,到不了这份儿上。你先回去好好照顾孩子,该怎么活着就怎么活 着,孩子不是给你们两口子挺作脸吗? 你别心里不把弦儿,回头再影响孩子的学习, 我虽说在医院住着,可是跟分局的同事没断线儿,我尽快想办法让他出来就是了。” “唉,他掉到泔水缸里头了,能洗得清自己吗? ”她擦了擦脸上的泪道。 “你放心吧,分局的人眼里不揉沙子,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的。再说,还有我这 儿担保呢。志刚有的时候也犯糊涂车子,你就多担待点儿吧。” 我平心静气地拐弯抹角儿劝了她半天,才把她脸上的阴气给驱散了。末了儿, 她说了一堆感谢的话,确信我会帮这个忙,才擦着脸上的泪,走出病房。 张淑芝走后,我赶紧用手机给老杜挂了个电话。 老杜正在市局汇报工作,在电话里听我让他放了“腮帮子”,他沉了半天,没 言声。听他的口气,他有些为难。 “当初,我不是跟你垫下话了吗? 他是咱们的‘眼线’。再说,你也应该了解 他,他不是那路人。”我十分不解地说。 “这个问题比较复杂,我已然跟市局领导放出话去,这回在‘太阳神’折的人, 跟‘鲨鱼’的案子到底有没有关联现在还搞不清楚,所以暂时一个人也不能放。胡 志刚虽说属于特殊情况,但在这个褙节儿上,我放他出去,肯定会引起一些非议。 你先跟胡志刚的老婆解释一下,等把案情都弄清楚了再说,只要他没‘沾包’,我 们不会冤枉他的。”老杜在电话里慢条斯理地说。 “我已经跟她老婆说了,她挺着急的。我看还是先让他出来吧。” “你在这个问题上不要义气用事。谁让胡志刚赶上这事儿呢? 她急,着急吃不 到热豆腐。这不是立马儿就揭锅的事儿,你再耐心跟她解释一下。你的腿伤怎么样 啦? 这些日子我忙着审案子,也没顾上看你。你先安下心来好好养伤吧,不要管乱 七八糟的闲事儿。对了,市局领导还说抽空儿去慰问你呢。” 我觉得老杜在跟我打官腔,在他手底下练活儿经常能碰到这种时候。处理有些 看起来不起眼的小事儿,当着上边的头儿或是外人,他拉下脸来一本正经,拿出铁 面无私的劲头儿,弄得你特下不来台,赶到头儿或外人一走,他又往回找补。其实, 大可不必这么拿派。我觉得人还是坦荡率直一点儿好,何必呢? 再说像把“腮帮子” 放了这件事儿,根本无关大局。也许我还没进入官场,不知道这里头的深浅,考虑 问题太简单了。 既然老杜要公事公办,我也没了招儿,他当时正在汇报工作,有些话我也不便 深说,只好无可奈何地挂上了电话。 “腮帮子”把我的心情给搅乱了。我想起他在“太阳神”苦着脸跟我念秧儿的 样子,觉得他实在有点儿冤。我已然在他老婆面前说了大话,让人家回去踏踏实实 等人了,这头儿老杜又不开面儿,这不等于把我给搁里头了吗? 想个什么招儿能把 “腮帮子”放了,圆了这个I 场呢? 我猛然想到刚才老杜说的话,市局的头儿要来 慰问我。这倒是个机会,实在不行我直接跟市局的头儿们张嘴,请他们对“腮帮子” 网开一面。 我想,把真实情况告诉他们,他们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可是这么一来,是不 是又让老杜感到难堪呢? 唉,做人有时还真是挺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