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为了让翠莲的奶水一直像泉水喷涌。老牛有空就去干沟的苇湖。又听说,白豆 两口子要来,老牛天不亮就离开了家。钓鱼花时间,想约很多鱼,就要花很多时间。 出门时,不忘在牛牛脸上亲一口,牛牛的脸贴着翠莲的奶,再顺便在那大奶子 上也亲一口。 翠莲说,你比你儿子还贪。说着拍了一下老牛的头,让老牛快去快回。说白豆 他们晌午就到了。她可是给人家说过了要用红烧鱼招待。还说咱姓牛,可不能让人 家说咱吹牛。 老牛说,你就等着吧,保证有你吃的,还有白豆两口子吃的。 干沟里有树有草,又有水。干沟不干。早上,太阳出来以前,总会有些雾,像 纱巾一样飘来荡去,朝雾多的一处走,走不了多大一会儿,就会看到一片水。 不长的一段日子,老牛来过好几次。从水里钓走的鱼,有多少条了,老牛没数 过,反正不少。这里的鱼,不是养的鱼,没有喂过,吃不好,也吃不饱。鱼只要饿 着,就好钓。 钓的次数多了,钓出了经验。知道哪里有大鱼,哪里有小鱼。平常钓鱼,主要 用来熬汤,不在乎大小。有客人来,就不一样了,鱼越大越好,看着好看,吃着刺 也少,脸上更有面子。 把鱼线放长了些,甩到远处的深水里。蹲在水边看鱼漂,蹲了好大一会,也不 见高粱秆做的鱼漂动。想着会不会是鱼食让鱼偷吃了,挑起鱼竿想看一看是怎么回 事。 一挑,挑不动。再挑,还挑不动。不是约着大鱼了。 是挂在树上了。水底下有好多枯死的树,水少了,能看到它们的枝枝杈杈,水 多了,把它们淹住了,看不见了。甩鱼钩时,弄不好就甩到了树枝上了。往常也有 被挂住的事,那是在水边,水不深,卷了裤腿下到水里,把鱼钩取下,还可以继续 钓。 这回不同了,鱼钩挂在深水里了。硬拽,只能把线拽断,也取不回鱼钩。鱼钩 是缝衣服的针做的,不值钱。没了就没了。可是没了鱼钩,也就钓不成鱼了。空着 手回去,也没什么,只是今天有客人来,翠莲说是给人家做红烧鱼,到时候做不出 来,太没面子了。老牛在翠莲前没面子,翠莲在白豆前没有面子,一家人跟着没面 子。这实在让老牛心不甘。 只好下到水里去把鱼钩从树枝上取下。好在老牛会游水。水深也不要紧,到了 跟前,老牛扎个猛子下去,把鱼钩取下,还可接着继续钓。不要等了,下水吧。时 间就是鱼啊。脱得一丝不挂,老牛走到水边。手和脚一挨水,老牛犹豫了。早上的 水凉,秋天的水更凉,可这么凉,有点出乎老牛意外。 只是犹豫了一下,老牛还是下水了。到了鱼漂前,老牛一个猛子扎下去。看到 了鱼钩,看到了挂了鱼钩的树枝。可老牛没有能把鱼钩取下来。水真是太凉了,凉 得让老牛脚和腿同时抽了筋。 抽了筋的老牛,在水里不能动了。往水下面沉,他也没办法。只好让身子往下 沉。那些冲着鱼食的香味围过来的野鲫鱼,被这个庞然大物吓坏了,四处逃散开来, 过了好久好久,看到他在水底下,一动不动了,才又围过来,好奇地看着他,它们 搞不清这个怪模怪样的东西是什么。 鱼离开了水,活鱼会变成死鱼,同样,人到了水里,水也会让活人变成死人。 太阳出来后,又有人来钓鱼。看到水边有鱼竿,还有老牛的衣服,却不见老牛。 大声喊老牛。老牛还在水里,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了。 判了刑的胡铁,没有离开下野地。不是他不想离开,他想离开,也离开不了。 下野地有个劳改队。劳改队里全是劳改犯。劳改犯也是来自五湖四海,也是来 开荒种地的。只是劳改队里只有男人没有女人。还有,他们不管干什么,不管是吃 饭,上厕所,不管是下地干活,还是夜里睡觉,在他们的四周,都有扛着枪的哨兵, 看管着他们。 别处的人犯了罪,送到下野地来劳动改造。下野地的人犯了罪,却不能送到别 处去。因为别的地方,随便什么地方,也不会比下野地更荒凉更艰苦。这一点,历 代的当权者,都明白,有名的清朝名臣林则徐,流放发配新疆时,就在下野地落过 脚。只是,那时还没有劳改犯的说法。 胡铁还在下野地。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太阳还是那个太阳。干的还 是那些活。好像什么都一样。 可只能是好像。同在下野地,有时还会在一块地里干活,干着同样的活,中间 只隔了条水渠。可大家还是觉得相隔很远。那些持枪的哨兵,把同一块土地上的劳 动者,分成了两个世界。劳改犯也是人,可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成了劳改犯,就和 别的人,有了根本的不同。 大人们会指着劳改犯对孩子说,看到了吧。那些人,全是坏人。 衣服是发的,劳改犯干多少活,也不发钱。吃的穿的,全听从安排。劳改犯穿 黑衣服,只能穿黑衣服,不能穿别的衣服。二百多人,全剃了光头,全穿着黑衣服, 在荒原上移动时,就像是落下了一大群乌鸦。 乌鸦是坏鸟,如同劳改犯是坏人一样。 下野地的人说到劳改犯时,常常用到乌鸦这个词。 胡铁成了一只乌鸦。和乌鸦群一起活动着。下野地的人,常常能看到乌鸦群。 不能把他们老放在带铁丝网的高墙内,像养猪一样养着他们。他们是最便宜的劳力, 把他们放到下野地,就是要让他们干重活干累活。既惩罚了他们,也给国家创造了 财富。他们出来干活时,很醒目,天蓝地黄草绿,只有他们是黑色的。 知道胡铁在这群黑色里,却不能一下子看到他。一只乌鸦混在乌鸦群里,没有 人能认出它来。又不能走到很近处看,拿枪的人,不让别人靠近他们,他们是危险 的人,远离他们,就是远离危险。 有几次,白豆看到了乌鸦群,也想到了胡铁,也朝乌鸦群仔细看了看。没有看 到胡铁。 老见不到,不管是什么人,大家就会慢慢地记不起来了。 胡铁很少有人再提起。胡铁做的那个事,也很少有人说起。 白豆也结了婚,做了别人妻。又调去养鸡场喂鸡,不常和大家在一起。大家谈 天说地时,也很少能再提到白豆的名字。 好多事,看起来很大的事,往往像是洪水一样,来得凶猛,去得也快。洪水过 后,留在地上的痕迹,随着岁月的风吹雨打,渐渐地消失干净。 十七号夜里发生在玉米地里的事,似乎到了这个时候,已经画上了个句号。不 过,在下野地,有两个人,可能不会把这个事全忘掉,一个是胡铁,一个是白豆。 也可能还有一个,只是我们还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日子是什么,不就是一天天过去又来了,日子是一个事接着一个事,没完没了。 眼前的事都忙不过来,谁还老记着过去的那点事。 老牛死了,翠莲成了寡妇。 说老牛是让水淹死的,可白豆觉得和她有关,不是她去翠莲家,翠莲让老牛钓 鱼给她吃。没准老牛死不了。 一看到翠莲流眼泪,白豆的心跟着难受。觉得真是对不起翠莲。 老想要帮着翠莲做点什么。一到休息日,白豆喊上老杨出门,不往别的地方去, 直奔翠莲家。到了翠莲家,比在自己家还忙。 看见没有柴火了,让老杨推上车子到林子里拉些枯树回来,再劈成一块块垛到 火炉旁边。看到缸里没有水了,让老杨到水渠里去挑,把水缸挑满了,还要再把盆 子装满。也不是全让老杨子,白豆也干,干女人的活,什么洗衣服,做饭,打扫屋 子里的卫生等等。 干完了,回到家,白豆又觉得对不住老杨,让老杨休息天不能休息,跟着她去 帮翠莲干活。可老杨不这么想,说他很高兴去翠莲家。帮翠莲干活,让他挺愉快。 白豆知道,老杨去翠莲家,很重要一个原因,是他喜欢那个牛牛。一去,先要 抱着牛牛亲个够。要走了,还要再把牛牛抱起来,让牛牛亲他。牛牛大了些,眼睛 一闪一闪的,好像懂了一点事,让他亲,有时就把嘴在大人脸上蹭一下。 白豆想报答老杨。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是早一点给老杨也生个牛牛。要生牛牛, 还得老杨下种。每次从翠莲家回来,老杨看不出累,反倒更精神,非要在白豆的田 里耕播一番。白豆也挺积极,敞开了一块地,让老杨又耕又播。 想着这个月会有了,过了这个月还是老样子。这不怕,还有下个月,种孩子, 到底比种庄稼要难一点,哪能说种就能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