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酒话里的秘密 第一节 回到家,见到老杨,想也没想,马上把下午在养鸡场遇到的事,对老杨说了。 一听,坐着的老杨站了起来。老杨说,你说什么? 白豆说,我看到胡铁了。 老杨说,你怎么能看到胡铁? 白豆说,他跑到养鸡场来找我。 老杨说,有警卫看着,他怎么能跑出来? 白豆说,偷跑出来的。 老杨说,你喊了没有? 白豆说,没有。 老杨说,你怎么没喊? 白豆说,为什么要喊? 老杨说,他是劳改犯,是坏人,坏人是什么坏事都能做出来的。 白豆说,可他什么也没做。 老杨说,真的什么也没做? 白豆说,他只是告诉我,那天晚上的事不是他干的。 老杨说,这个时候了,还不认罪。法律都定了他的罪,他还不认罪。坏人都这 样,死不认罪。 白豆说,他还给我了一样东西。 老杨说,什么东西? 白豆说,一张纸。 老杨说,什么纸? 白豆把那一张纸,递给老杨,让老杨看。 纸上字不多,最顶上一行写着,尊敬的首长和法官。 内容也不复杂,大概意思就是说他被冤枉了,希望能把这个事调查清楚,把真 正的罪犯抓出来,能还他的清白,还他的人身自由。纸上最后一行写着,下野地劳 改队二队队员胡铁。 看纸上的字,老杨气得脸发白。一看完,顺手撕成了碎片。 白豆说,你怎么给撕了? 老杨说,怎么,你还打算把它交给领导? 白豆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老杨说,这样的事还用想,现在他是什么人?是敌人。你要是给敌人帮忙,就 是和敌人同流合污。这可不是一般的错误,是站在什么阶级立场上的问题。 白豆说,没准他是真冤枉了。 老杨说,你说什么?这样的话,你也说得出。你是相信他,还是相信党,相信 政府? 白豆有点没话说了。 拿到那张纸,白豆也没打算干什么,再听老杨这么一说,也觉得说得在理,更 不想做什么了。撕了就撕了,白豆心里也没有生老杨的气。怎么说,胡铁也是她的 仇人,老杨是她的恩人啊。 白豆说,我去做面条,咱们吃面条。老杨是河南人,爱吃面条。可老杨却不依 不饶起来,不让白豆去做面条。 说他让气给气饱了,不想吃面条了。 只好坐下来,还听老杨说。 老杨说,我看出来了,你根本不恨他。他把你都那样了,你也不恨他。你对他 有感情,你们谈过,不光是谈过,你们在一起,天知道做了什么。要不是有马营长, 你们就结婚了。要是那天晚上,你知道是他,你才不会反抗呢,你会顺着他,还会 配合他。你嘴上说不是,可你心里就是。你看到他,你为什么不喊,哨兵就在那边, 你只要一喊,哨兵就会来抓他。可你不喊,你是故意不喊的,你想让他再来干你, 像玉米地里一样,再把你干一回。你说,你是不是这样想的?你不吭声了吧,我说 到你的要害了吧?你说,你是不是想让他干你?他干你,你才舒服,是吗?没想到, 你这个女人,会这么不要脸…… 看着老杨,听着老杨说,白豆有点不认识他了,也听不懂他的话了。结婚一年 多了,老杨没有发过这么大火,也没有听他说过这么难听的话。 为什么?为胡铁,为那张纸。为这么个事,值得气成这个样子吗?可除了这个 事,还会有什么事呢?一定是还有什么事,只是白豆还没有弄明白是什么事。 见到胡铁的事,还有胡铁给了那张纸的事,白豆对谁也没有说。连翠莲这样无 话不说的姐妹,也没有提起过。 不说不等于会忘记。恰恰相反,真记到心里的事,反而不会说。过去后,好多 天里,白豆一个人时,总想起那天见到胡铁的事,不是记起了他说的话,老记起的 是他的眼神。那眼神真的是很委屈。 不是白豆不相信那天晚上对她做了坏事的不是胡铁。想一想,好像除了胡铁没 有谁更有理由要对她做那样的事。只是有一点她想不通,如果胡铁要想对她做那样 的事,在胡杨林里他有太多机会了。其实当时有好多次连她都想到了胡铁可能会对 她怎么样,想好了反抗是一定要反抗的,但不会太坚决,而且结果只会是让她早一 点嫁给他,要真是那样也就不会有以后的故事了。 就算那会儿在玉米地里胡铁只要说他是胡铁,白豆可能会反抗得很坚决,但不 管他是不是能得逞白豆也不会告他的,让他落个进大牢成了劳改犯的结局。 胡铁一定是糊涂了,被白豆要嫁给马营长的事气糊涂了。 知道胡铁成了坏人,可白豆不知为什么,总是不能把他和心目中的坏人合并在 一起。 也许,白豆是个比胡铁更糊涂的女人。 翠莲抱着孩子来串门。牛牛已经可以在地上跑了,见了白豆会叫干妈了,见了 老杨也会叫干爹了。 老牛死后不久,翠莲就向组织提出,要调回五队。组织同意了,不管是什么理 由,人家刚死了老公,有什么要求还是要满足的。 五队和六队一样,没什么差别,翠莲想回五队,只有一个理由,离白豆近。 白豆住后排房子,翠莲住前排房子。 白豆做好吃的了,一定要喊翠莲来吃。翠莲做好吃的了,也喊白豆来吃。不管 在谁的屋子里,老杨一定在。 有男人,有女人,还有孩子,就像是一家人那样。只是好像多了一个女人出来, 让别人一看,这还是两家人。 离得近,翠莲家的事,帮起来真方便。老杨帮习惯了,不要白豆说,凑个空, 就去翠莲家,把柴劈了,把水缸挑满了。翠莲也习惯了,见老杨来,也不客气,老 杨要干什么,让他干,干完了,倒杯水,烧口茶,让他喝了就是了。 见了白豆,翠莲说,杨大哥这个人可真好。 白豆也说,是好。 下大雨了。下野地,离海远,又靠着沙漠。难得下个雨。要是下大雨,一年里 没有几回。下野地的房子,全是泥土房子。阳光晒,咋晒也没事,可不能让雨淋。 要是大雨淋一下,房顶一定要漏。 一下大雨,家家的房顶上,会有人爬上去,用塑料布一类的东西遮盖。女人上 不了房顶。翠莲也上不了房顶。可翠莲家的房子会漏雨。老杨从自家房顶上下来, 白豆不让老杨换下湿衣服,让老杨快去翠莲家的房顶。 从翠莲家房顶下来,老杨衣服更湿,雨还下得大,老杨再进翠莲家看,看不到 有地方滴水了。看雨还不小下来,翠莲说,等雨小了再走,坐一会儿吧。 坐下来,等雨小了再回去。翠莲拿起一瓶酒,说还是老牛留下的,没人喝,一 直放着,快放坏了,你喝一点,暖暖身子。 翠莲的酒,不是别人的酒,老杨不客气,倒进酒杯里,一口口喝。翠莲又去炒 了盘花生米,端过来,放到老杨面前,让老杨就着喝。 牛牛坐到老杨腿上,也闹着要喝。老杨用筷子蘸了一点,放到牛牛嘴里,辣得 牛牛大喊干爹坏,干爹坏。 一旁的翠莲不让牛牛说干爹坏,让牛牛说干爹好。 牛牛偏不说干爹好。干爹拿酒辣他,干爹就是坏。说得老杨和翠莲一起笑起来。 孩子说话,说什么话,大人都听着喜欢。 看着牛牛,老杨就多喝了两口。 大雨大,却下不长,老杨酒没有喝完,雨就小了。老杨说,不喝了,回去了。 翠莲说,把这瓶子喝完再走。老杨说,喝完,就醉了,下回再喝吧。 老杨没把瓶子里剩下的酒喝完,回到了家。看到白豆坐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 嗑着葵花子。 老杨说,咋回事? 白豆说,啥咋回事? 老杨说,都一年多了,咋回事呀? 白豆这才听明白了老杨说的咋回事是咋回事了。 白豆说,你问我,我问谁呀? 老杨说,问你自己呀。 白豆说,我咋知道是怎么回事? 老杨说,这一阵子,老有人见了说难听话。 白豆说,说什么? 老杨说,人家说你是一块碱包。 白豆说,放屁,他妈才是碱包呢。 下野地的人,全知道碱包是啥意思。在下野地,到处能看到碱包。它们比地面 略高出一点。上面白花花的,不是土,是盐是碱。这样的碱包,种什么都不长,光 秃秃的,连一根草都没有。 女人老不生孩子,就被说成碱包。白豆结婚一年多了,还不生孩子,大家当然 有理由说她是一块碱包了。让别人说成碱包,对女人来说,是很丢人的事。 说白豆是碱包,白豆不愿意。可白豆想想,也觉得自己是个碱包。女人嫁给男 人,头一个大事,就是给男人生孩子。生不了孩子,给人当老婆,就不气壮,就心 虚。 晚上做梦,没梦到别的,梦到肚子发胀,鼓了好高,把她乐得在营地里到处跑。 遇到一个人,就说我怀上了。 大家都给她鼓掌。可看到大家里没有老杨,很着急,到处去找老杨,却怎么也 找不见。想着高处看得远,往一棵树上爬,爬到了一半,摔下来了,把好梦摔醒了。 摔醒了,一看,老杨在身边躺着。一看,肚子还是瘪的。只是有泡尿憋得慌。 起身下床,在便盆里撒了尿。 肚子舒服了。 再躺到床上,却睡不着,想到了梦,想到了和老杨吵的架。 把被子掀开,天窗的月光照下来,身子像是泡在清水里,能看得明明白白。 白豆的身子,要比脸好看得多。连白豆自己看了,也觉得喜欢。 胸高挺像是雪峰。腹部平坦像是一片原野。大腿浑圆像是结实的堤岸,守护着 一条幽深的河沟。河沟里有泉眼淌着清波。泉边还有丰密的青草,在春风中摇…… 一块再肥沃不过的地,怎么看也不像是碱包啊。 把老杨推醒了,让老杨看。问老杨像不像碱包。老杨看了看,摇摇头。是啊, 这样一块地,会长不出庄稼,会没有大丰收,真是连鬼都不相信。 老杨说,那再试试。 白豆不说话,让老杨再试。老杨就又试了一回。 其实老杨每天晚上至少都要试一回,老杨是农民,知道要想有好收成,就不能 可惜气力,就要不辞辛苦去耕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