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一堆火。火苗旗子一样飘动着。一只野兔和一只野鸡,在火上流着油。火堆旁,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互相温暖着。男人赤裸着,女人身上只有一个草的花环。男 人坐着,女人躺着,头枕在男人的大腿上。男人用刀子把火上流着油的肉,削下一 片,放到女人嘴里。女人嚼着肉,女人说真香。看到了刀,女人问男人在那个里面 也让有刀?男人说让他打铁,只要打铁他就会有刀。女人说他给她的刀一直放在她 的枕头下面。还说枕着那把刀睡觉睡得踏实。女人又说枕着你的腿睡得更踏实。男 人说愿意让她天天枕着他的腿。女人说她也想着能天天枕着他的腿。男人说我不回 去了。女人说我也不想让你回去。男人说可我说好了十天以后要回去。女人说你请 假了?男人说出来时我写了个请假条放到了铁匠铺的铁砧上。女人说请假条没有用, 写了和没写一样。男人说可我说过的话我要说了算数。后来,女人枕着男人的腿睡 着了。男人看着女人睡,不时往火堆里添加着枯枝。再后来,男人也睡着了。身子 靠到一棵树的树干上。火堆的火一点点小了,只剩了火炭,火炭也一点点暗下去, 由红变蓝,又由蓝变成黑了。 树林是一个海,靠着树海还有一个海,是沙海。沙海里没有树,只有沙。沙子 像水一样流来流去,却不会像水一样,能养出大片的树和草来。男人和女人从一个 沙丘上往下滑,像是冲浪一样。冲到了沙丘下面,涌下来的沙子会把他们埋起来。 再从沙子里钻出来,沙子也像水珠一样纷纷坠落。在沙子里滚上几个滚,会发现身 上的衣服一下子干净了许多。 从胡杨林中的泉水中走出来,沙海的平滩上,像铺着一张床单一样干净又软和。 躺上去的人,只要没有病,只要是一男一女,一定要做男女才能做的事,才会觉得 和这大自然合为一体。他们正好是一男一女,都很强壮,所有的病还离他们很远, 他们没有理由不做他们最应该做的事。同样的事,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心情,做出 来的效果,会是那么的不同。不同就好像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白豆说,除了你,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别的男人。 胡铁也说,我也一样,所有我遇过的女人,我全都忘了。 一峰野骆驼,看到了他们,走过来。这片沙漠是野骆驼的,它不想让别人来侵 占。看到了他们后,又站下了。 野骆驼没见过人,可它好像看懂了他们正在做的事情。 站了一会儿,看了一会儿,野骆驼转过身走了。 看到野骆驼,白豆说,有野驴,有野马,有野牛,有野狗,好像什么都有野的。 却不知道有没有野人。当野人一定很自在,没有谁能管得了。 胡铁说,我们现在就是野人。 白豆说,真愿意天天当野人。 胡铁说,可惜只能当十天。 白豆说,我想和你天天都当野人。 胡铁说,我也想啊。 畜牲能野,人不能野,人走到哪里,都会有人管着。 不想多野,只野十天,野完十天,还把自己交给别人去管。 这也不行,只野到了第七天,一些人就不让胡铁和白豆野了。 没有等到第十天,胡铁又回到了监狱。 第七天早上,胡铁在胡杨树搭成的屋子里睁开了眼。 胡铁看到了身边站着十个男人,他们每一个手里都拿着一支枪,枪口一齐对着 他。 他没有太意外的表情,好像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个时刻,在等着他。 女人还枕在他的腿上,睡得很沉,没有醒过来。指指女人,胡铁手指在唇边轻 轻嘘了一下,让十个男人先不要出声,不要惊动了女人,让女人多睡一会儿。 男人们没有出声。用不着出声。让一个女人多睡一会儿,并不会影响他们完成 这次任务。再说了,这个女人弯曲着身体的姿势,看着一点儿也不难看。 白豆的头挪向那个草的花环,动作很轻柔,胡铁不想让女人醒过来,想在女人 还睡着时,从她身边离开,让十个男人把他带走。 睡惯了枕着胡铁大腿的白豆,在头挨到了草的花环时,还是醒了。 看到了十个男人和十杆枪。天已经很明亮了,可这些男人和这些男人的枪,看 起来却比黑夜还要黑。 白豆没有哭。 站起来,走到胡铁跟前,看到胡铁头上和肩膀上,落了几片树叶子。她伸出手 来,把树叶子一片片拈去。好像丈夫要出门做客,把丈夫收拾得干净些,让丈夫有 面子,自己也有面子。老婆好不好,不要看老婆,看着丈夫身上穿的,就知道老婆 是懒,还是不懒。 胡铁看看白豆,笑了笑。 白豆也笑了笑。 拿枪的男人,不明白眼前这男人和女人为什么要笑。 他们实在没有一点理由要笑,可他们偏偏笑了。 回到监狱,还让胡铁当铁匠。 管教来了。让胡铁打造一副脚镣。脚镣不难打造,一条铁链子把两个铁环子连 在一起。不止一次打造过这玩意儿。监狱用得着这东西,管教常让胡铁打造脚镣。 只是胡铁没有想到,脚镣打好了,给管教送去,管教不要。管教说,不用给我 了,你留下用吧。 这倒没有让胡铁想到,不过,管教这么一说,他也马上想到了。他说,你们放 心吧,我不会再跑了。 管教说,可你已经跑过了。跑过的腿和脚,都得尝尝它的滋味。 说也是白说。在这个地方,要想活得好一点,少说话是第一条。胡铁不说了, 坐到一个土台上,把自己打造的脚镣给自己钉上。管教说,钉牢一点,别给自己走 后门。 胡铁钉好了,让管教看,管教看了看,说,还行吧。说完,给了一支烟让胡铁 抽。胡铁说不抽。这些天,他一支烟也没有抽,把抽烟的事都忘了。忘了抽烟,也 会把抽烟的滋味忘了,没有了滋味,也就不想抽了。能把抽烟的滋味忘了,是因为 有另一种滋味,把烟的滋味替代了。 用铁链子锁着腿和脚的人,看起来有点不像人,像是一只长着人脸的怪物,两 只脚抬不起来,只能在地面上蹭来蹭去,像是在爬,不像在走。每爬一步,铁链子 哗啦一响,声音很大,也很亮。好像铁链子正在做着一件让它十分高兴的事。 别的人戴铁镣,会疼得乱叫。胡铁戴铁镣,脸上看不到痛。他知道他是为了什 么事才被戴上铁镣的。为这个事戴铁镣,胡铁不后悔,胡铁觉得值。为这个事,别 说一副脚镣了,把一座山压到他身上,他也不会求饶。 不过,胡铁再一想,他不过做了件天下男人都会做的事,不管看起来多么惊心 动魄,其实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了。别的男人做了这件事,做了就做了,不会有 人用枪对着他们,更不会用铁链子像拴野兽一样把他们拴起来。 可他做了,就不一样了,这么一想,胡铁还是觉得冤枉。 一想到自己被冤枉,心情马上变坏,心情一坏,脸色跟着阴沉下来。人的脸, 和天空一样,高兴了,阳光灿烂,不高兴了,马上刮风下雨。 没有给白豆钉上脚镣,给了白豆一个记大过处分。 一个种地的人,只要不犯法,这要算很严厉的惩罚了。不过,这个惩罚,对白 豆来说,有和没有是一样的。又不打算入党,又不想当官,记大过有什么用?没用。 白豆还是白豆,还是那么鲜活,还是那么光滑。多么毒辣的日头,晒不去她的 水分,多么凶恶的风沙,不能给她划出痕印。白豆的肉是什么肉?白豆的血是什么 血? 好像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又好像和别的女人一样,到底怎么一样了,都可以说 得出来,可到底怎么不一样了,就没有人能说得出了。 只是大家有点想不通。再想男人,也不能去找个劳改犯啊,下野地的男人没有 死绝。就算是下野地的男人死绝了,库屯还有男人啊。新疆大得很,中国大得很, 男人也多得很,非要去找一个劳改犯,还跑到野地里胡搞。 这样的女人,天下除了白豆,谁还能再找出第二个?肯定找不出。 明明知道,还故意问白豆。知道问的话里,藏着坏,也不躲开,一样回答。 干什么去了? 找老公去了。 找到了没有? 找到了。 谁? 胡铁。 胡铁是谁? 是个劳改犯。 是不是很凶? 喜欢他凶。 是不是很猛? 喜欢他猛。 有多凶? 老虎有多凶,他就有多凶。 有多猛? 豹子有多猛,他就有多猛。 咋没有把你咬死? 喜欢让他咬,咬得越凶猛,我越快活。 让我也来咬咬你吧。 你咬不了我。 我也是男人,也是老虎是豹子。 和他比,你只是条长虫。 可他在劳改队,不能让你快活了。 只要想想他,我就能快活。 白豆真的快活了。 头一个月,到了那一天,她发现身体没有流出一点月月都要流出的东西,白豆 有点快活。又过了一个月,又到了那一天,还是没有看到那点月月都要见到的东西, 白豆就十分快活了。再一个月过去,那一点点东西又没有如期出现,白豆简直快活 得要死了。 去场部卫生院看病。 别人去看病,想把病从身上除掉。白豆去看病,却怕没有病。 医生检查完了,不说白豆有病了,只说白豆有喜了。 有喜不能不喜,白豆笑了。 从医院出来,白豆跑到小卖部,买了一大瓶子醋。白豆不是山西人,白豆是山 东人,白豆平常从来不吃醋。可这会儿,白豆是那么地想吃醋。走在路上,忍不住 打开瓶盖,仰起头来喝了两大口。像那些酒鬼一样,买了酒后,总是等不到回家, 就在半路上喝了起来。 还没有走到家,更像是喝多了酒的酒鬼,就站在营地中间操场上,大口大口地 呕吐起来,要吐什么又吐不出什么的声音很大,老远就能听到。看到白豆这个样子, 好多人围过来。下野地是个大集体,大家生活在一起就像是一家人一样,看到一个 人有了点事,总会有好多人来关心你。 有人说,白豆,你一个女人,咋喝这么多酒,不怕喝坏了身子骨?有啥不高兴 的事,给大家说,大家会帮你的,别用酒来消愁。 白豆把头一扬,长发向后甩去。白豆说,谁说我喝了酒?你们的鼻子出毛病了 吗?闻不出来吗,这是酒味吗? 一闻,果然没有酒味。 那你喝什么,能喝得吐啊? 我喝的是醋。 喝醋也不会吐啊? 告诉你们吧,我怀孩子了。 噢,是这么个事,白豆怀孩子了。怀的谁的孩子?还用问,是胡铁的。噢,是 那个劳改犯的。噢,这么说,白豆能生孩子呀,白豆不是碱包啊。 噢了以后,大家也不会再把这个事往心里去,下野地这些日子,最平常不过的 事就是女人怀孩子,女人生孩子。就像是从泥土里长出了庄稼,长出了草一样,女 人的肚子就是用来生长孩子的。 白豆那样的身子,看起来是那么肥沃的一块地,要是不长出点什么,实在也是 有点太浪费了。 肚子一点点鼓起来,好像嫌鼓得不够高,不够显眼,白豆走路时,身子有点故 意向后仰,那样子,大有要把肚子鼓到天上去的劲头。 村子里的女人全都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