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黄宗羲下决心立即找几社的人算账。他一连打听了好几处,问明几社的那伙头 头,如今都齐集在千顷云阁上,就领着愁眉苦脸的梅朗中,越过剑池,绕到虎丘塔 后面来。 虎丘的前坡比较平缓,后坡却相当陡峭。一道崖壁,平地拔起数丈,千顷云阁, 就建在朝西的山崖上。从那里可以远眺天池山的苍然秀色。因为苏东坡有“云水丽 千顷”的诗句,就拿来做了阁子的名称。那上面有一个茶社,是本山寺僧开设的, 角落里一个小小的柜台,后面坐着一个老和尚,外加一名俗家汉子。炉上烹着上好 的三泉水,十来张方桌,错落地摆开在楼面上,桌子上还供着时鲜花朵。平日游人 不多时,来这里品茶凭眺,倒也颇为清雅。 当他们快步登上阁楼时,却意外地发现,上面的气氛异乎寻常。一大群儒生, 少说也有一二十人,团团围住了当中的一张桌子,一个个神色庄重,静静地伫立着, 似乎在等待什么。站在靠前的两个,却是头发蓬乱,衣衫不整,光着脑袋,连头巾 也没戴,瞧模样就像跟人家厮打过似的。在桌子后面,坐着几社的两位元老——一 位是身材高大的周立勋,他左手抓住椅子的扶手,右手的胳膊肘抵住桌面,揪着胡 子在指头上慢慢地缠绕着,一言不发,脸色阴沉得可怕。另一位名叫彭宾,生得短 小精悍,也是紧绷着脸,毫无表情。 黄宗羲闹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倒迟疑了一下。只见周立勋的目光冷冷地朝他一 闪,立刻又回到原来的目标上去,显然不打算搭理;其余的人还有好几个是认识的, 也全都对他不瞅不睬。黄宗羲不由得生气起来。“我还没开口,你们倒先摆出这副 嘴脸,却想吓唬谁!”他想,挺一挺脖子,正要发问,忽然,“砰”的一响,周立 勋一巴掌击在桌子上。 “来而不往非礼也!好,找他们去!” 那群士子显然就等着这么一句,顿时骚动起来,好几个高声在叫: “对,找他们算账去!” “非要他们赔礼认错不可!” “给他们点厉害,看下次还敢不!” “要他们把侯朝宗那坏小子交出来!” “对,侯朝宗,一定要交出侯朝宗!” 黄宗羲吃了一惊:朝宗?为什么要找朝宗?莫非朝宗他们已经先动手了?他心 里一急,猛地大叫: “站住,别走!” 已经移动脚步的人群又站住了,纷纷回过头,疑惑地打量着这两位不速之客。 “请问列位,意欲何往?”黄宗羲向前跨出一步,紧盯着周立勋问。 后者“哼”了一声,却不回答。 黄宗羲的眼睛睁圆了,一句激烈的话也涌到了嘴边。 “哎,太冲,是这么回事!”一个尖尖的嗓音慌忙插了进来,接着,人丛中走 出一个高颧骨、尖下颏的中年儒生。黄宗羲认得,这是常熟人顾苓。从前黄宗羲在 钱谦益家读书时,见他常来走动,而且知道他颇受钱谦益信用。按说此人并不属于 几社一派,不知为什么此刻却同他们混在一起。 “太冲兄,是这么回事——”顾苓重复地说,显得有点迫不及待。然而,站在 他旁边的一位几社的年轻头头,名叫赵人孩的,一扬袖子,把他给拦住了。 “太冲,此事与你无关。”赵人孩淡淡地说,扁圆的脸上现出傲慢的神情, “你——不知道也罢。” “什么,与我无关?”黄宗羲冷笑一声,“你们——” “听我说啊!”赵人孩不慌不忙地整理着袖子,语调里透着怜悯,“本来么, 告诉兄也无妨,只是,兄知道了并无好处……” “啊,为什么?” 赵人孩微微叹息:“这件事说出来,只怕会令兄失望,令兄为难的哟!” “不,你说,你说!”黄宗羲被对方猫儿玩弄老鼠般的态度激怒了,一张小脸 涨得通红。 “那么,兄必定要知道?”赵人孩凝视着他,眼神渐渐变得冷峻起来,“你不 怕把自己置于可悲、可笑之境地——当着这许多社友的面?” “啊?” 赵人孩把声音放得更低,但仍然让周围的人听得清楚:“你——也不怕吴次尾、 陈定生二位那些个不可告人的卑污之行公之于众?” 黄宗羲心中一懔:“什么?次尾、定生的卑污之行?他、他们会有什么卑污之 行?”他惊疑地想,不由得回头望了一眼,却发现被胁逼而来的梅朗中也在神色慌 张地望着他。 “怎么样,不想知道了吧?啊!”赵人孩得意地问,扬声大笑起来。 “不,”黄宗羲固执地说,“我要知道!” 赵人孩把脸一沉:“哼,你不配!”他猛地转过身去,一摆头,“列位社兄, 走!”等大家开始移动脚步的时候,他又回过头,朝黄宗羲鄙夷地冷笑一声,然后 向楼梯扬长走去。 就在这个时候,令人吃惊的事情发生了。只见黄宗羲突然蹦起来,冲到赵人孩 背后,粗暴地把他的身子扳过来,用双手抓住他的衣襟。 “告诉我,我要你告诉我!”他狂怒地叫,使劲摇撼着对方。他的脸歪扭着, 两眼发出吓人的光芒。在秦淮河畔受到徐青君侮辱时曾经显示过的那种拼命的劲头 儿,又一次在他身上显现出来。 在场的人全都惊呆了。赵人孩更是狼狈不堪,他试图反抗,可是黄宗羲自幼练 过拳棒的双臂是那样强健有力,使他根本无法挣脱,只能惊恐地叫:“啊,你干什 么?干什么?” “太冲兄,不要无礼!”周立勋终于说话了,语气是烦躁的。他朝顾苓做了个 手势:“云美兄,你告诉他吧!” 这时,梅朗中同其他几个几社的士子已经清醒过来。他们连忙拥上去,又是拉 又是劝,好容易才把赵人孩解救下来。只见他已经吓得面色发白,浑身直打哆嗦。 黄宗羲却仍旧红着脸,激怒地嚷:“你说,我要你说!” “哎,太冲,我跟你说!”顾苓慌忙走上前来,“是这么回事,方才,这两位 社兄——”他指了指那两个衣冠不整的儒生,“在后山走,迎面碰见侯朝宗领着一 帮人,起初也没怎么在意,后来见他们指手画脚,留神一听,原来是在骂人,什么 ‘狗杂种’啦,‘王八蛋’啦,还一个劲地朝地上吐唾沫。两位社兄不禁有气,问 他为何如此。谁知他们反而骂得更凶,连几社的几位老学长,还有杜老、夏老,全 给骂了进去。哎,其辞之荒谬难听,实有不便复述者!总之,逼得两位社兄忍无可 忍,上前去同他论理。他们仗着人多势众,一齐按住两位社兄,把头巾、直裰都剥 了去。是小弟同几位社友路见不平,好歹将他们搭救下来,否则,还不知道会遭到 何等折辱哩!” 顾苓指手画脚,绘声绘色,一口气地说下来,一边摇着脑袋,现出很不以为然 的样子。 “所以、所以列位……如今要去找朝宗问罪?”梅朗中讷讷地问。显然,连他 也觉得这件事未免做得太过分,以至很难替侯方域辩护。 “不错!”顾苓停止了摇头,义形于色地说,“朝宗如此胡闹,休说松江社友 气愤填膺,便是小弟见了,也难以心服!”说完,却不无担心地溜了黄宗羲一眼。 “这……”梅朗中搔搔后脑勺,瞅着那两个衣冠不整的受辱者,“不知列位打 算如何了结此事?” “起码——”大约是看见黄宗羲低头不语,顾苓神气起来,“要他认错赔礼, 偿还损失。还要他立下保状,声明以后永不重犯!”他回头问周立勋和彭宾:“勋 老、燕老,是这样么?” “可是,这是你们自己惹出来的!”黄宗羲蓦地抬起头,爆发地说,“你们— —为什么要替阮胡子翻案?为什么?你说!”他大声地问,眼睛里忽然进出了泪水, “你们凭什么敢这么干?莫非你们不知道阮胡子是什么人?莫非你们忘了《留都防 乱公揭》?忘了阉党乱政的奇祸惨变?也忘了东林列位先贤的一腔热血为何而洒? 你们到底还算不算复社,算不算君子?!” 大家眼见风波平息,正打算动身下楼,冷不防他又莫名其妙地大吵大嚷起来, 都不禁愕然止步,面面相觑。 “太冲,你是说谁要替阮圆海翻案?”周立勋皱起眉毛问。 “你们,就是你们!”黄宗羲一把擦去流到颊上来的眼泪,咬牙切齿地说, “你们为着把持社局,排除异己,不惜借阮胡子的事挑动纷争,以为别人不知道?” 周立勋眨眨眼睛,似乎没听明白他的话。站在旁边的彭宾却显然机灵得多,他 “呵呵”地笑起来:“太冲兄,这阮胡子该不该宽宥,可当别论。不过,阁下说此 事乃我几社挑起,却是大错特错了!” 这时赵人孩已经从刚才那一阵子狼狈惊恐中恢复过来,他蓦地扯着嗓子嚷叫: “对,告诉他!把吴次尾、陈定生那档子臭事给他抖明白!” “竹翁,请你来说吧!”彭宾轻快地向着人丛背后招呼说。 直到这时,人们才发现除顾苓之外,在他们背后,原来还站着另一个不是几社 的人。而当这位衣饰讲究、有着一个方形脑袋和一双小眼睛的老头儿不慌不忙地走 到前面来时,黄宗羲不禁一怔,因为他忽然认出,这个一直躲在人丛中不露面的人, 竟然是钱谦益的妻舅陈在竹。“啊,他到这儿来做什么?谁让他来的?”黄宗羲迷 惑地紧盯着,又回头望一眼站在旁边的顾苓,忽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仿佛有 什么可怕的事情将要发生似的。 陈在竹也不说废话,只朝他点点头,清一清喉咙,就一本正经地说起来。据他 说,早在周延儒复出那阵子,阮大铖就找到吴应箕和陈贞慧二人,哭求宽恕。当时, 吴、陈二人见他一片至诚,已是首肯,随后便到扬州去同郑元勋商量。郑元勋知道 复社领袖张溥生前已有此意,也觉人才难得,便同意了。其后又普遍征求社内外的 意见,绝大多数人都表示赞成。谁知吴、陈二人另有打算,想乘机敲诈阮大铖,开 口就是一万两银子。阮大铖因为周延儒复出时,已送了一万两,此时再拿不出,请 求削减些。吴、陈二人见他不爽快,顿时就翻了脸,要将这事作罢。是郑元勋看不 过眼,好意相劝。 吴、陈二人恼羞成怒,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这赃反栽在郑元勋身上;又恨 几社平日不买他们的账,干脆连几社也牵连进来……末了,陈在竹摇晃着脑袋,感 慨系之地说:“谁想得到,堂堂吴次尾、陈定生为了一万两银子,竟会做出这种事! 据说,如今他们在那里虚张声势,要同超宗、几社厮拼,用意仍是想逼阮圆海就范 罢了!” 这个消息实在太惊人,黄宗羲和梅朗中固然听得目瞪口呆,在场的那些几社士 子,更是一片哗然: “好哇,原来如此!” “真亏他们平日装得挺像!” “啊哈,原来是个伪君子!” “对,伪君子,伪君子!” 人们大声地叫嚷着,讥笑着,咒骂着,闹哄哄地吵成一片。 陈在竹却不动声色。他瞅了瞅黄宗羲,见他仰着脸,眼睛睁得老大,对于周围 的喧闹仿佛充耳不闻,就凑上去,叹了一口气,同情地低声说:“太冲,这事牧老 也知道了,所以……” “啊,不!”黄宗羲像给火烫了一下似的,跳开去,“我什么都不相信,不!” 他直着脖子大叫,奔到周立勋和彭宾跟前,气急败坏地指着他们,“分明是你们要 替阮胡子翻案!是你们,你们赖不掉!” 他竭尽全力地喊,为的是压倒周围的一片使他感到气愤、屈辱和恐惧的喧嚣。 “是你们!”他又大叫一声,却意外地发现,他的声音变得那样洪亮、清楚, 而且孤单。原来,周围的喧闹在一刹那问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迷惑地回过头去。顿时,他也变成了哑子。不知什么时候,吴应箕领着张自 烈、侯方域,还有方以智已经来到了阁楼上。 “太冲,你说错了,不是他们。”吴应箕望着他,平静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