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 自从三月底回到家中之后,整整半年里,钱谦益的足迹再没有离开过常熟。 由于同周延儒之间的那桩秘密交易全盘失败,他对于起用的事已经心灰意冷; 何况外问的舆论,对他又颇为不利,就更使他疑神疑鬼,轻易不想出门。 他也曾打算,干脆把拂水山庄着意改建一番,从此隐居养老,也就算了。偏偏 柳如是竭力阻拦,坚决反对,结果只好作罢。 不过,说也奇怪,由于不再胡思乱想,钱谦益反而能专下心来过日子。他鉴于 家里近几年亏空越来越大,下决心整顿财务;又自觉年纪大了,精神不济,便把这 事同柳如是商量。柳如是也不推辞,把家里的财权一手揽了过去。别瞧她是个风尘 弱质,女流之辈,行事处置,真还有点魄力。她用恩威并施的手法,先把一批地位 较低但能干可用的管事人员收做心腹,让他们反过来监视何思虞、邹志之类的大管 家;接着又制定出一套严格的财务制度,随时随地检查、督促;还杀鸡儆猴似地狠 狠处置了几个桀骜刁顽的豪奴。就这样,不到两个月,她居然把原来混乱不堪、漏 洞百出的账房整治得井井有条,使那些心怀不轨的人至少暂时不敢轻举妄动。 至于朱姨太,因为眼见大势已去,加上在整肃财务的当儿,有好几件案子本来 都牵连到她,柳如是却宽大为怀,不予深究,这使朱氏惊愧之余,不由得对柳如是 顿生感激之意,渐渐反倒设法巴结起她来。看到这种情形,钱谦益心中十分欣慰, 对柳如是也更加宠信。 他既不用操这份心,便集中精力去做他的学问。他把自己早年所写的诗词文章, 重新认认真真地修改润色了一次,分门别类地编排起来,分为一百一十卷,定名为 《初学集》,准备一旦弄到款子,就拿去刻印出版;另外,又动手将佛教的有名经 典《楞严经》详加注疏;闲下来时,就同柳如是写诗唱和,或是下棋作画,翻书赌 茶,日子倒也过得优游自在。 这样,一直到了农历十月。 这天上午,钱谦益照例在匪斋里注释他的《楞严经》。当注到“于时世尊顶放 百宝无畏光明,光中生出干叶宝莲,有佛化身,结跏趺坐”这几句时,心中油然涌 起一阵感触:“是啊,佛家言一叶宝莲便是一世界,千叶宝莲便是千世界。而大干 世界中的一切,都如梦幻泡影。人生在世,惟其能作如是观,便可少却无限烦恼!” 正呆呆地想着,忽然,李宝送进来一批信札。钱谦益放下笔,随手捡起一封,见是 苏州寄来的最新塘报抄件,就先丢下不看。因为近几年来,时局越来越坏,塘报上 难得有什么令人鼓舞的消息——不外是哪个城镇又被“流贼”攻陷了,哪个官员又 战死或者被杀了,以及损失了多少人马等等。不看还好,越看越令人灰心丧气,他 老半天都舒坦不过来。虽然如此,钱谦益到底又忍不住,迟疑了一下,依旧把塘抄 捡了起来,带着厌恶、冷淡的神情拆开,瞄了一眼。忽然,他的眼睛睁大了——塘 抄上面,赫然写着一行大字: 潜山我师大捷 “什么?大捷!”他心头一喜,连忙看下去。消息的内容是这样:据凤阳总督 行辕“加急飞递”送到的战报称,新任总督马士英率属下总兵官黄得功、刘良佐二 军,于长江以北凤阳、庐州、安庆一线,与张献忠、左金王、革里眼等农民军相持 两月,乘敌方并力进攻桐城之际,分进合击,转战十余日,已于九月二十四日大破 张献忠于潜山县境,击毙闯世王、马武、三鹞子、王兴国等。目前,张献忠率其余 部退走湖北蕲水,革、左残兵亦向北逃散,已不能再对江南构成威胁。历时一载的 南京紧张状态亦因此宣告解除。 “啊,总算把张献忠赶跑了,谢天谢地!”钱谦益心中一阵兴奋,不由自主地 站起身子,把塘抄仔细地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直到证实没有理解错之后,他才如 释重负地透了一口气,重新坐了下来。的确,自从今春以来,张献忠会合革里眼贺 一龙、左金王贺锦两支农民军,连陷长江北岸的含山、和州、无为、庐江等地,并 在巢湖操练水军,大有进兵江南之势,而明朝官兵屡战屡败。抵敌不住的时候,钱 谦益实在很担心过一阵子。虽然他知道明朝在南京外围,还驻有重兵防卫,农民军 未必就能攻得进来,但是战局如果发展到那一步,毕竟就很危险了。如今偌大一个 中国,除了一些边远的地区,就只剩下江南这一小片尚可称做“乐土”。万一被那 些杀人不眨眼的“流贼”攻了进来,像自己这种家大业大的官绅人家,别说安居乐 业,只怕连可以逃跑活命的地方都没有。所以,前一阵子,钱谦益虽然煞有介事地 在整顿财务,著书立说,内心却曾不止一次阴沉地想到:这其实是白费心机,说不 定哪一天“流寇”一来,一切便都完蛋了账!甚至两个月前,他听到朝廷起用马士 英,代替已经逮捕下狱的高斗光任凤阳总督时,也并不感到有任何值得乐观之处。 然而,出乎意料,马士英刚一出马,就大破张献忠于潜山。 “嘿,瞧不出马瑶草还真有点本事,竟然一战成功!”钱谦益惊奇地想,同时, 心里不期然地涌起一股酸溜溜的感觉:“是啊,这一下马瑶草该得意洋洋了!如今 打个胜仗不容易,何况又是大胜。就凭这一仗,马瑶草这把凤督交椅不只算是坐稳 了,没准儿还会升迁哩!”不过,也只是一会儿,随后他就想到,这其实也没有什 么好羡慕的,十余年来,凭借剿“寇”有功而爬上高位的幸运儿固然也有一些,但 更多得多的,却是在空前残酷激烈、没完没了的战斗中送了命。而那些侥幸爬上去 的人,也并没能得意多久,便又一个一个地跌落下来,不是毙命于“流寇”的枪炮 之下,就是因逃脱不了最终的惨败,而被震怒的朝廷逮捕入狱,纵然不死,也已是 饱受凌辱。如今马士英虽然打了个胜仗,又怎知他日后不会因此而倒霉获罪,甚至 不得好死呢?“哎,任他大干世界,苦乐人生,俱如梦幻泡影!”这样默默地叨念 了两遍之后,钱谦益又变得心平气和,于是把塘抄抛开,伸手去拿另外一封信…… 这一天,钱谦益在匪斋里一直工作到下午。当他把本日所做的疏稿检点一下, 发现已经积有三千字之多,这才舒展一下身体,站起来,一边用手轻轻捶打着发酸 的腰部,一边怀着愉快而充实的心情,慢慢下了楼,走过我闻室来。 我闻室里静悄悄的。由于柳如是身体本来就不大好,加上前些日子操持家政, 过于劳累,结果病倒了。近一个月来,一直卧床不起。当钱谦益放轻脚步,走进庭 院时,看见堂屋门帘一掀,红情从里面送出一位道姑来。那道姑有三十二三年纪, 头戴一顶鱼鱿冠儿,脸上薄施脂粉,身上的杏色道袍纤尘不染,一条黑丝绦带,紧 紧束住依然窈窕的腰身。她手里拿着一柄拂尘,虽无十分颜色,却也自饶风韵。钱 谦益认得她叫潘灵飞,一年前才从别处云游来此,专门出入大户人家,讲经论道。 刚好碰上南门外修静观的老道姑死了,她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儿,就顶替做了住持。 钱谦益平日见她眼波流荡,言语巧俏,有心勾搭她,只是未得机缘。 潘道姑一见钱谦益,就含笑站住,行着礼招呼说:“钱老爷……” 钱谦益知道她是来看望柳如是的病的,连忙满面春风地迎上去,彬彬有礼地客 套了一番,这才目不转睛地瞅着潘道姑问: “仙长瞧贱内这病……” “老爷放心,夫人这委厥寒热之症,皆因以往疏于护理,身底子已是偏弱,加 以近日又操劳过甚——不过也无妨,只须将息几时,再由小道传授她些导引之法, 便可无碍了。” 钱谦益“噢”了一声,笑嘻嘻地说:“久闻得‘导引神气,以养形魂,延年之 道,驻形之术’。原来仙长深通此术。可知贱内毕竟有福,所以得遇高人!” 说完,他向我闻室那边看了一眼,又左右望了望,发现红情还站在一旁伺候着, 就侧转身,做出送客的姿态。等潘灵飞走出七八步,估计红情听不见了,他才凑近 去,悄声说: “怪道仙长雪肤花貌,原来深谙驻颜之术。几时一并收我做个弟子,也好日夕 领教!” 潘灵飞的眼睛闪烁了一下,乖巧地躲开身子,却用眼梢瞟着钱谦益,轻声说: “我这导引之术,须是人定之后,三更之时,来我观里,于密室之中,方可传授。 只怕老爷未必有这份诚心?” 钱谦益一听,半个身子都酥麻了。他连忙赌咒说:“但得仙长垂怜,小生便是 死了也甘心!”又结结巴巴地问:“那么,那么就是今夕?” 潘灵飞却只是微笑,并不回答。待到走出月洞门,她才转过身来,像是有意, 又像无意地把手中的拂尘朝钱谦益轻轻一点,瞅了他一眼,随即飘然向外走去。害 得钱谦益伸长脖子,睁大眼睛,目送着她的背影,好半天,才擦一擦鼻子,喜孜孜 地回过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