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杨文骢在蔡益所书坊里所透露的消息,固然使陈贞慧和他的社友们感到紧张不 安,但到了钱谦益那里,所引起的震惊就更加强烈。虽然,经过包括史可法在内的 决策核心反复商议,认为卢九德充其量只是一名太监,江北四总兵作为武人,按制 度也无权干预朝政。尽管他们手中有军队,但企图把持拥立新君这么一件大事,无 论在朝还是在野,都缺乏必要的号召力。只要马士英回到凤阳后,能坚持南京方面 的既定决策,估计那伙人到底闹不出什么大名堂。 为了保险,史可法当即写了一封信,郑重重申福王有“七不可立”,敦促马士 英信守前约,切勿动摇。此外,史可法还马上前往江北的浦口,整备军事,以防变 故。不过,尽管如此,钱谦益仍旧忧心忡忡,一天到晚心惊肉跳,生怕当真出现什 么事变。因为很清楚,那个“七不可立”的说法,是他首先提出来的,正如吕大器 当初指出的:要是闹到末了,这皇帝的宝座仍旧由福王继承,那么,他钱谦益别说 复职升官,只怕连脖子上这颗吃饭的家什,都得准备随时搬家。所以,此后一连几 天,钱谦益可以说食不甘味,睡不安寝。而对于史可法坚持远道迢迢地去迎请桂王, 不肯当机立断地把潞王立即接来南京,他更是怨恨得咬着牙,一次又一次地把方砖 地跺得咚咚响。 眼下,已经到了四月二十七日。钱谦益用过早膳,照例离开下榻的小院,踱过 吕大器的书房里去。他发现,老朋友已经穿好出门的大衣服,正由仆人相帮着,最 后扶正头上那顶乌纱帽。看见钱谦益走进来,吕大器点点头,做了一个让座的手势。 “俨老,今日可有消息么?”发觉不是可以从容交谈的时候,钱谦益只拱一拱 手,没有坐下来。 “没有。”吕大器摇摇头,“并无新消息。” “弟不是说江北,是城里……”由于根据所得的情报,江北四镇的动向,同住 在南京的诚意伯刘孔昭、司礼太监韩赞周等人颇有关系,钱谦益一直主张密切注意 这些“内应”的动静。 “城里?城里也没——哦,适才魏国公府着人来,请弟过去议事。到时或者会 有些消息也未可知。” “议事?会不会是马瑶草——”钱谦益马上敏感起来。 吕大器望了他一眼:“来人没说,只怕不会吧,马瑶草——他不是已经回复史道 邻,说他信守前约么!” “弟所虑者,正是此事!若他马瑶草真心守约,何以不堂堂正正地复书,只着 来人带回口信?此中必定有诈!” 吕大器不说话了。这个问题,近两天来他们其实已经讨论过好几次,对于马士 英这种违背常礼的做法,钱谦益坚持认为存在着重大疑点,说不定成心要把史可法 那封重申福王“七不可立”的信函扣下来,作为将来的把柄,所以才故意拿一句口 说无凭的“信守前约”来敷衍。这个判断如果属实,那么不用问,马士英必定已经 背信弃义,彻底倒向了拥“福”派的一边。不过,对于这种揣测,吕大器却始终有 所保留,认为以马士英平日的刚愎自负,大约还不至于如此。 “哼,这件事,都怪史道邻当初心志不坚,该断不断,才闹成这等太阿倒持的 局面!”钱谦益愤愤地说。由于担忧,也由于怨恨,他的五官扭成了一团,变得十 分难看。 吕大器无言地望着朋友。他显然不想再争论,所以,只淡淡地说:“眼下江北 尚未闻有异动之象,或者是我等过虑也未可知。何况——”他停了停,抿紧了嘴唇, 使小铲子似的下巴显得更加强横突出,然后才接着说,“即使马瑶草当真背信弃义, 意欲改立福藩,只须我留都诸君子合力把持,坚拒不纳,他也无法得逞!” “怕就怕事到临头,诸公未必有胆魄与之相抗。” “哼,兄只管瞧着好了!”吕大器捏紧了拳头,一双眼睛在耸拔的眉毛下闪射 出坚定的光芒。随即,他拱一拱手,“时辰不早了,弟这便要过去。请兄自便,失 陪了!” 说完,他略略提起官服的下摆,跨出门槛,径直向外走去。 钱谦益照例跟出院子,然后站住脚,目送着吕大器那瘦小倔强的背影匆匆远去, 消失在交荫着芭蕉和玉兰的长廊深处,他才默默转过身来。 由于得到了老朋友的坚定保证,现在,钱谦益稍稍宽心了一点。他仰起脸,瞅 了瞅东边屋脊上的日影,随即记起柳如是说过,今天要出门访友。于是,他暂时把 眼前的心事放下,离开月洞门,走回自己下榻的院子去。 柳如是是四天前,带着红情、绿意和几名男女仆人从常熟来到南京的。事前她 并没有征得丈夫的许可,直到见了面,才说因为在家里左思右想,放心不下,便自 拿主意赶来了。钱谦益自然明白如夫人对他这次出山谋事的关切,只是,一来事情 进展并不顺利,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成果;二来像这么一件关系社稷前途的头等大 事,他也不愿意让侍妾来指手画脚。所以,尽管他装出高兴的样子,安排柳如是住 下来,但有许多内情,就不是那么直截了当地对她说,更别说深入商量了。这种心 思,自然瞒不过绝顶聪明的柳如是,她于是冷笑一声,不再追问,不过,从此也就 不肯安安分分地守在家里。一连两天,她都撇下老头儿,管自领着仆人跑到外头去, 说是要烧香还愿,还要寻亲访友。 钱谦益刚刚踏进院门,就听见左侧的一个亭子里传来女人哧哧的笑声,钱谦益 知道,今天柳如是要上秦淮河房去。因她那顶要好的手帕姐妹惠香,半年前来了南 京,一直租住在那里。听柳如是说,惠香昨天已经前来拜访过,并约好今天亲自过 来接她上那边去一说起来,自从前年夏天在常熟有过几天相处之后,钱谦益就再没 有见过惠香。不过这个年轻女子的娇嫩和妩媚,却仍旧在钱谦益的心里留存着颇为 新鲜美好的印象。所以,这会儿听见那熟悉的笑声,他就不由自主转过身,穿过交 荫的花树,径直朝亭子走去。 果然,惠香正坐在一个石墩上,同打扮得整整齐齐的柳如是在那里静静地下棋。 蓦地看见钱谦益走进来,她就放下棋子,站起身子,把衣袖交叠在腰际的一侧,迎 着他行礼说: “姐夫……” 钱谦益眨眨眼睛,暂时顾不上回答,只急切地把对方打量了一下,同时,由于 意识到柳如是的在场,又迅速地移开了眼睛,心里却有点纳闷:怎么,她就是惠香? 何以看上去不大像?正想着,柳如是的嗓音已经轻飘飘地送了过来: “相公,人家在给你行礼呢!” 钱谦益“哦‘’了一声,连忙抬起头,恰巧同惠香再次打了个照面。也就是在 这时,他才看清了,眼前站着的,确实就是那个惠香,只不过两年没见,她明显地 长大了,也成熟了许多。虽然依旧那么妩媚,却少了几分羞涩,多了几分老练。此 刻,她正眯缝着那双酷肖柳如是的细长眼睛,亲切而坦然地瞅着自己。 “哎,小娘子不必多礼!”钱谦益做了一个手势,含糊的答了句,同时止不住 有点失望——仿佛他要寻找一个人,见到的却是另外一个人似的。于是,原先那股 子热情,不知怎么一来就消失了。 他踌躇了一下,转向柳如是,用纯粹是凑兴的口吻问: “那么,你们这就要过去?” 柳如是正留意着丈夫的动静,嘴角始终挂着一丝讪笑。这时,她伸出一只手, 让红情扶着,站起来。 “若是钱老爷嫌我们姐妹在这儿碍事,这就过去也未尝不可。” 她装出无所谓的样子说。 “哦,绝无此意!‘’钱谦益连忙说,”如若夫人不想出门,那就别去了,惠 香也别回去,留下来住两日,你们姐妹也好亲近亲近。“ 柳如是撇撇嘴,哼了一声:“让惠娘住下,相公说得忒轻巧!须知这儿是兵部 衙门,不是半野堂!再说,人家惠娘早晚便是李给谏的人了,还肯来泡你这窝子浑 水?” “啊,李给谏?哪个李给谏?” “这留都有几个李给谏?能让我这位妹妹瞧得上的,也就只有吏科那一位罢咧!” 她这么说,分明是指的吏科给事中李沾。此人在南京也算得上是个顶能活动的 角色,而且前一阵子伙着刘孔昭等人,力主拥立福王,闹得挺欢。所以钱谦益听了, 颇为意外,连忙转身对惠香说: “原来小娘子要从良了,可喜可贺!” 惠香红着脸儿,忸怩地微笑说:“还不定哩,钱老爷莫听姐姐起哄。” “我可没起哄!”柳如是说,“李老爷已经答应替她落籍了。哼,人家李老爷 可是聪明人,也不用求爹告娘,也不用赠诗送礼,就有本事让那等勋臣大当、都督 总戎,全都奉他为上宾,言听计从的。 不似相公,枉自在官场混了大半辈子,到如今仍旧攀不上几个真正靠得住的, 白费了浑身力气,还不知道人家买账呢,不买账!“ “你——”钱谦益的目光闪动了一下。受到侍妾这样的奚落,而且当着外人的 面,他感到有点难堪,但又不便解释。特别是听说惠香将要嫁给李沾,而李沾又是 拥“福”派的中坚分子,眼下局势正处于微妙难测的当口,任何大意和失言,都必 须绝对避免,所以他只好仰起脸,打个哈哈: “夫人真会说笑!” 然后,略一踌躇,他又做着手势,说:“嗯,你们接着下,接着下! 眼下我尚有些杂务,须得即速料理,那么,暂且失陪了!“ 说完,他就转过身,离开亭子,沿着洒满碎荫的砖砌小径,匆匆朝书房的方向 走去。 “姐姐,”惠香一边重新在棋盘前坐下,一边微笑地说,“两三年不见,姐姐 像是益发把姐夫摆布得顺溜服帖了!” 柳如是正用纤纤玉指拈起一枚棋子,在寻找落子的方位。她不在意地说:“是 么,我怎么没觉出来?” 惠香嗤地一笑:“还说没觉出来呢!我瞧姐夫那张脸都快挂不住了,慌得我心 里直扑腾,生怕他要当场发作。你们两口子拌嘴不打紧,可叫我这个外人怎么呆下 去?还成,姐夫的脾气硬是好得不得了,一声哈哈就打发过去了!” 柳如是把那枚白色的棋子“笃”地按到棋盘上,得意地哼了一声:“也就是这 年把好点儿罢啦!起初他可不是这个样儿。记得那时节,他一点儿小事就直冲我嚷 嚷,又吹胡子又瞪眼睛。你想姐姐何曾受过这份窝囊气?后来,着实让他吃了几回 苦头,他才慢慢儿老实了!“ “哦?不知姐姐使了什么法儿,竟这般灵验?” “什么法儿?不理他呀!我也不用同他吵,不用同他争,只须把他撂在一边, 不同他说,不同他笑。夜里到了床上,他再怎么着,我偏不兜搭他,扯过被儿只管 蒙头自睡。这么几天下来,他便得乖乖儿颠倒过来求我了!” “这、不过……” 柳如是把手一挥:“你听我说哇——他低声下气求我吧,哼,还不成!我还必 定让他光着身子,跪在床头,自个儿一根一根地拔胡子,一桩一桩地认不是!古人 不是有‘擢发难数’的话么,我就让他擢须自数!这么几回下来,老头儿就不敢再 跟我犯横啦——哎,你别光顾着听,下子儿呀!” 惠香正在睁大眼睛发呆,被柳如是提醒,她“啊”了一声,慌里慌张地朝棋盘 打量一下,把手中一枚黑子放到了格子上。 柳如是眼珠子一转,笑着说:“啊哈,你这一着可下得不是地方!‘’她立即 拈起一枚白棋,朝即将合围的一个缺口填上,”你可瞧清楚了,这一片,可全是我 的啦!“ 说着,她就喜孜孜地伸出手去,把已经被围死在中腹的十多枚黑子一一取了出 来,放回惠香的盒子里去。 “对了,方才我还不曾把话说完呢!”发现惠香望着棋盘,一脸懊恼的样子, 柳如是随即抚慰地引开话题,“我正想问问你,你那李老爷——对你可还好?” 惠香正低着头,满棋盘寻找反击的空隙,冷不防被问,她微微一怔,动了动嘴 唇,似乎想说什么,结果只是垂下眼睛,粉嫩的两颊却随之涨红起来。 “咦,莫非他对妹妹不好?”柳如是疑惑地问。 惠香摇摇头,没有把目光从棋盘上移开。 这么一来,愈加引起了柳如是的好奇。她歪着头儿,斜瞅着女伴说:“不是为 姐的多嘴,依我瞧,妹妹也是白混了这些年纪!汉子么,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儿?就 瞧你自己有没有手段,把他的脾性儿拿捏得准不准。要不,哪有降他不住之理?就 拿今儿个姐姐对你说的法儿,妹妹何妨也试一试,没准儿少则三个月,多则半载, 你那李老爷也同我这老头儿一般,讨你的好儿都怕来不及哩!” “讨好?”惠香冷笑着摇摇头,“妹子要真有姐姐那份大福气就好了!” 停了停,看见柳如是疑惑地睁着眼睛,她像是下了决心似的,用一个迅速的动 作,把左边的衣袖一下子捋到肩头:“哼,姐姐瞧瞧吧!” “啊,这、这都是他掐出来的?”看见惠香那只雪白丰腴的美丽胳臂上,布满 了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柳如是吃了一惊。 “掐,还有咬。他就喜欢这样!你不肯吧,还不行。” “那么说,妹子身上……” “身上么,也一样。”惠香毫无表情地回答。仿佛她此刻展示的,是与自己毫 不相干的肢体。 “可是,这怎么成!妹妹怎么就忍受得了他?”由于想到床笫之间的这种可怕 虐待,今后还将伴随着惠香,没完没了地继续下去,柳如是忍不住喊叫起来。 惠香淡然一笑,把衣袖徐徐放下来:“怎样才成,怎样不成,莫非还能由得着 我们?姐姐难道没听说如今到处都乱糟糟的,连皇上在北京都叫流贼害死了,江南 不定哪天也会乱起来。像我们这样的人,若不赶紧找上一个人家,到时开起仗来, 可怎么办?李老爷好歹也是个官,我跟了他,将来就是要逃难,也有个依靠,总比 做断线风筝强。再说,夜里他那样子,也是疼我惜我,除了这点子苦,别的他还真 是没有什么难为我。” 柳如是眨眨眼睛,还想劝对方掂量得清楚些,才好拿主意,可是,惠香却突然 兴奋起来: “哎,管他呢!”她把手一挥,说,“好也罢,歹也罢,这辈子就是这样子了。 好在遇着了姐姐。姐姐待我这么好,但求菩萨保佑,让姐姐来生变作男身,妹子同 姐姐恩恩爱爱过上一辈子,好不好? 来,快把这棋下完了吧!待会儿,姐姐还要跟我上河房去呢!“ 柳如是望着情谊深密的女伴,觉得心中忽然变得有点乱,有好一阵子,竟不知 再说什么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