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这当儿,街上的气氛已经完全变了样,早些时候还熙来攘往的行人,仿佛被突 如其来的一阵狂风刮得一干二净。宽阔的、司以容得下五匹马从容地并排前进的街 道两旁,如今布满了全副武装的军校。他们身上挎着腰刀,手中还拿着皮鞭,正虎 视眈眈地环顾着。一位头戴乌纱,身穿圆领青袍的官员,正领着一群衙役,神色紧 张地往来巡视。每当发现有不顺眼的地方,他就用手一指,让手下的衙役或军校迅 速前去纠正。不用说,在这种空前严格的防范措施弹压下,绝大多数的居民都已经 躲进自己的屋子里,不敢露面。即使是顶爱凑热闹的一些人,也只能规规矩矩地守 在街口的木栅栏后面,探头探脑地往外张望。当然,还有一些得到特许的人家—— 主要是临街的住户,则忙着在门前设案焚香,看样子准备在福王銮驾经过时,跪拜 行礼,以表达他们的拥戴之忱。 也许是受到眼前气氛的感染,挤聚在酒楼内的社友们都沉默下来,各怀心事地 望着窗外,等待即将出现的那令人沮丧而又无司抗拒的一幕。此刻,在他们当中, 心情最为恶劣的要数黄宗羲。这倒不是由于受到侯方域的无端奚落,因为眼下他的 心思并不在那上面,甚至也不是由于福王的进城。事实上,在这一次拥立新君的较 量中,东林派的失败固然使他颇为懊丧,但随后他又认为,当初东林派舍弃名正言 顺的福王不立,硬要去拥戴潞王、桂王,使己方处于理不直、气不壮的地位,结果 自乱了阵脚。若论失败的原因,恐怕主要还是在于只考虑自身的利害,而忽略了是 非公论之故。 前几天,他那么激切地跟着周镳等人去见史可法,与其说是坚持排斥福王,毋 宁说是对马士英之流的卑劣手段感到愤慨。当发现事情无法挽回之后,他对于福王, 倒宁可采取再等着瞧的态度。眼下,他感到心情恶劣,更主要的还是由于周镳同陈 贞慧之间的明显不和。本来,就情谊的深密而言,他应当更加倾向周镳的一边,但 到目前为止,从复社的一贯宗旨来再三衡量,他却始终看不出陈贞慧的作为有什么 明显的出轨之处。因为无论是改革朝政还是制御奸邪,都同黄宗羲的一贯主张相吻 合。至于说到让大家去充当幕僚,以便更切近地对东林派的当权人物施加影响,似 乎也难以确定对方就是为着把持社局。正因为看不出事情有什么不对,却硬要让他 加以抵制,甚至不惜与之公开对抗,这就使黄宗羲感到被置于失却了是非依据的境 地,从而打心底觉得困惑、别扭、无所适从。 “嗯,来了!来了!”忽然有人激动地、小声地说。周围的社友也随之稍稍发 生了小小骚动。黄宗羲怔了一下,向窗外望去,发现街道上依旧空荡荡的,但气氛 却变得更加森严、肃杀,就连那些官员和差役也全都停止了走动,在街旁的屋檐下 各自站好了位置,并且一律把脸孔朝着南面,目不转睛地屏息以待…… “来了?哦,是的,来了!”这么醒悟过来之后,黄宗羲也就赶紧收敛心神, 朝人们张望的方向伸长了脖子,睁大了眼睛,并为迟迟不见进一步的动静而焦躁不 安…… 终于,一阵轻微的响动,有如秋雨洒落地面,打破了难耐的静寂——那是一阵 马蹄声,自远而近,从南边一路传来。过了片刻,一组手执旗帜的戎装甲士出现了。 他们奔驰得并不特别迅速,所以黄宗羲清楚地分辨出,先过去的是二名手执红色令 旗的骑手。 他们的露面,等于正式宣告:福王的车驾已经临近了。于是,一刹那间,街道 上变得愈加肃静,反之,那得得的马蹄声,听上去却更加清脆有力,一下一下,仿 佛全都敲在人们的心上。令旗过去之后,接着是四面清道旗,各由一名甲士擎着, 并马而来。那四名旗手,显见是经过精心的挑选,一个个都长得身高体壮,威猛豪 雄,就像从庙宇里搬来的四尊护法韦驮。这时,站在旁边的张自烈说话了: “清道旗多至四面,这可是太子的仪制!” “他虽然只是亲王身份,但既入朝监国,如此安排,也还不算僭越。“梅朗中 表示着他的见解。 “咦,怎么是‘入朝监国’?不是说要立为新君么?”沈士柱诧异地问。 “听说这是福藩之意。”陈贞慧回答,“其实,无非是自示谦抑,循例而行。 登极为帝,不过是早晚之事。” “清道旗过后,下面该轮到什么?”又一个人问,那是左国楝。 答话的仍旧是张自烈:“若按太子仪仗,便该是龙旗六面,然后是五色旗各一 面,每色旗下有随旗军士六人。若按亲王仪仗,便只有方色旗、青色白泽旗各二面, 随旗军士也少些。” 听他这么说了,大家便不再做声,继续凝神注视,想看看福王到底使用哪种身 份的排场。 这当儿,刚刚寂静了一会的街道上,又重新响起了马蹄声,而且比先前要响得 多,声势也大得多。这预示着大队人马已经来到。 又过了片刻,一队旗手出现了。不过,在他们手中随风舒卷着的,并不是太子 专用的六龙旗,但也不是亲王的用旗,而是按五行方阵式排列的黄、青、黑、赤、 白等五面旗子。每面旗下各自行进着六名弓弩手。他们身上的战衣也按本旗分为五 色——这无疑是一种折中的做法,以表示福王的身份与太子尚有一定的差距。黄宗 羲心想:“太子及永、定二王至今存殁未卜,他自然不该以太子自居。不过,作出 如此安排的必定是姜居之、张金铭等东林大臣,而绝不会是马瑶草之流。哼,不错, 天地间总拗不过一个‘理’字去。其实,只要我东林君子庄其言而正其行,自能巍 然立于朝端,令权奸有所畏,又何必惴惴然以权术自谋!”正这么想着,忽然听见 余怀失声说: “怎么后面尽是兵马?那些引幡、戟氅、金瓜、节钺呢?” 黄宗羲连忙定眼望去。果然,在旗帜过去之后,本来照例轮到由校尉们执掌的 各种名目繁多的器物。譬如,皇太子的仪仗,便应当有绎引幡一对,戟氅、戈氅、 仪锃氅、羽葆幢各三对,青方伞一对,青小方扇和青花杂团扇各两对,此外还有班 剑、吾杖、立瓜、,卧瓜、仪刀、镫杖、骨朵、斧钺、响节、金节等等;亲王的仪 仗虽然名目少些,但一样也有,即使由于出巡的目的不同,仪仗的繁简也不同,却 总不至于全部取消。可是眼前络绎而过的,却除了戎装的甲士,还是戎装的甲士… … “嗯,大抵福藩此番逃难南来,一应仪仗俱已遗失,留都所存者又已朽败无用, 仓促间无从置备,所以便如此从简了!”张自烈在旁边猜测说。 这话倒提醒了黄宗羲。于是他不再吭声,继续看下去。现在,文武大臣的队伍 出现了。由于今天是为未来的皇帝护驾,所以他们一律乘着马,后面也不张伞盖, 各人的面目都看得很清楚。不过,除了史可法之外,黄宗羲几乎都不认识。倒是陈 贞慧当上兵部的幕僚后,经常出入各部院衙门,见多识广。这会儿他便向社友们逐 一指点:谁是高弘图,谁是姜日广,谁又是吕大器;甚至连魏国公徐宏基、诚意伯 刘孔昭那几个对头,他都能辨认出来。一时间,他很自然就成了社友们包围的中心。 只可惜窗户里的视角太窄,没等他们看清楚,队伍已经走过去了,倒惹得眼力历来 欠佳的几位社友空自伸着脖子,紧盯着那些乌纱绯袍的背影,脸上一派茫然…… 幸而,紧接在文武官员后面,八名身穿红绸轿衣的舆夫,已经合力扛着一乘步 辇,缓缓走来。大家的注意力立即又被吸引了过去。因为谁都知道,步辇里面坐着 的,就是今天的主角——那位曾经被他们激烈地攻击反对过,结果仍旧以胜利者的 姿态,昂然君临留都的福王。 这是一乘亲王专用的巨型步辇,足有一丈多高、八尺多宽,共有四根轿辕,长 的两根超过三丈,短的也有二丈多。大约是从宫城的库房里找出来,临时又翻修油 漆了一遍,所以倒显得焕然一新。 那些红髹立柱,那些云状的雕饰,那些锻花叶片,以及抹金铜宝珠辇顶和朱红 色的遮帘,在五月的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炫人眼目。由于步辇的两扇门是紧闭着 的,黄宗羲和他的社友们无法看见乘辇者是怎样一个模样。但是光凭这乘步辇的尊 贵外观,以及它缓缓前行的威严气派,已经足以使他们强烈地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 力,一种前途未卜的茫然。就连不久前,对眼前发生的事态还颇为泰然的黄宗羲, 也忽然产生了深深的疑虑,在步辇徐徐通过的整个期间,他只是眼睁睁地注视着,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终于,走在最后面的那名舆夫的红绸轿衣闪动了一下,消失了。接下来,又是 大队的武装甲士。这预示着,进城的仪式已经进入尾声。也就是到了这会儿,社友 们才似乎松了一口气,开始陆续转动着身子,低声交谈起来。黄宗羲一来不打算参 加谈话,二来感到站得有点累了,便转过身,打算回到座位上去。就在这时,他感 到衣袖被人扯了一下,回头一看,原来是顾杲。 “嗯,兄莫非还要待下去么?”顾杲神情冷漠地低声问,没有抬起眼睛。 黄宗羲微微一怔,随即就醒悟了。他回头望了一眼,发现社友们正把陈贞慧包 围在当中,起劲地谈论着。他略一踌躇,终于点一点头:“好,那么我们就走。” 说完,也不告辞,他就同顾杲一道,径自向门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