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啊,冒郎今儿是怎么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子?怎么会这样子?”董小宛一边 带着紫衣急急向前赶,一边望着丈夫的背影,心忙意乱地想,“冒郎可从来不是这 样子,在南京、在乡里,谁都夸他最是怜贫惜弱,怎么今天要将那些乞丐如此戏弄? 啊,莫非他病了? 或者冲犯了哪路邪神,给迷了本性?“这么一想,董小宛不禁愈加着忙。她顾 不上一双小脚走在凹凸不平的泥路上十分困难,只一边叫着:”冒郎,等妾一等! “一边让紫衣扶着,使劲往前赶。 刚刚转过小树林,冒襄却站住了。甚至直到董小宛走近身旁,他都像是毫无知 觉。 “相公,你、你可是累了?还是身子不舒坦?”董小宛慌里慌张地问。 冒襄没有回答,只管目光发直地盯着前面。忽然,他又抬腿向前走去。 “哎,相公,你不要这样!你不能……”董小宛急急跟上去,颤着声儿说。 “嗯,死了,全都死了!在劫难逃,果然如此!”冒襄大瞪着干涩的、像是要 冒出血来的眼睛,四下里张望着,绝望地喃喃说。 “死了?”董小宛吓了一跳,“什么死了?” 冒襄用手一指:“梅树,这些梅树!” 董小宛茫然环顾着,什么都没有看明白。然而,她终于清醒过来,这才发现, 他们原来已经置身于梅林里。一眼望去,那一棵挨一棵的梅树,依旧挺立在霜天之 下,但仔细瞧瞧,就会发现,本该是傲雪凌霜、繁花遍布的枝头,此刻竟然全都光 秃秃的,既看不见一朵花,也看不见一星蓓蕾,就连那横斜逸出的枝桠,也显得死 气沉沉,没有丝毫的活气。如果说,董小宛今天到这儿来,一心是为着寻访美妙的 瑶池仙境的话,那么,此刻展现在眼前的,却活脱是一片坟场,那满雪地矗立着的, 全是干枯僵直的尸体!董小宛越看越恐怖,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啊!相公,这、这是怎么回事?”她战战兢兢地问,不由自主地往丈夫身边 靠了靠。 “大旱,枯死的!”冒襄声调低沉地回答,“哪怕它们旷洁孤高,不惧霜欺雪 压,仍旧逃脱不了玉石俱焚的天降大祸!”停了停,又喃喃重复说:“是的,逃脱 不了,谁也逃脱不了!” 董小宛眨眨眼睛,觉得丈夫的话有点古怪,不大好懂。不过,弄清丈夫不是有 病,她总算稍稍放下心来。为着安慰丈夫,也为着安慰自己,她开始带头向梅林深 处走去,并且不停地环顾着,寻找着,希望发现还有活下来的幸存者。然而,没有。 除了透过枝桠,发现不远的一座亭子当中,依稀有几个人正围坐着,在那里喝酒猜 枚之外,偌大一座梅林,似乎再没有别的生命。但董小宛不死心,仍旧不停地走着、 找着……忽然,她那由于长久地寻觅,已经有点疲劳的目光,被什么东西分明地碰 触了一下。在满眼死亡、惨怖、僵冷的氛围中,那感觉显得异乎寻常地柔婉、温润 和新鲜。她心中一颤,连忙回转头去寻找。然而,除了有如荆棘鹿角一般纵横交错 的枯枝之外,她什么也看不见。“啊,莫非我看差了不成?”她疑惑地想,正感到 泄气的时候,突然,眼前一亮。 “啊,花、花,这儿有花!”她惊喜地叫起来,连忙领着冒襄走过去。果然, 在一小片低洼的雪地上,矗立着一株特别粗大茁壮的梅树。它那繁密的枝桠有如虬 结的龙蛇,向四面八方舒展着。而粗糙的,被烈日严霜刻满累累瘢痕的躯干,则像 一段黝黑的铁桩,深深埋在泥土里。但是它也没能逃过干旱的浩劫,绝大部分的枝 桠,也同别的梅树一样,已经完全枯萎掉,成为一堆只有焚烧价值的柴火。就连它 的表皮,也在烈日的长久烤炙中纷纷爆裂剥落,露出失却了生机的枯木,以致骤然 望去,它同周围那些已经曝骨郊野,只待人们前来砍伐、拖走的伙伴并没有什么两 样。然而,就是这样一株梅树,竟然奇迹般地从根旁衍生出来一枝小小的枝桠。上 面,开出了三朵雪白的小花!无疑,它们都很娇弱,而且显得养分不足。 大约为着尽量利用母体中仅余的一息生命,它们紧紧地挤聚在一起,一齐仰起 了憔悴的小脸,在周遭严寒的包围中,看上去,就像闪现在广袤、寂寥的天地之间 一个凄然的微笑。正是这最后一种感觉,使董小宛的心仿佛给针刺了一下似的,先 前那种意外的喜悦消失了。她失魂落魄地望着这三朵悲惨的小花,一步一步走上前 去,在它们跟前蹲了下来,伸出手,轻轻地碰触着。渐渐地,一种无比难过、连自 己也说不清楚的凄凉感觉从心底升起,并且开始愈来愈强烈地压迫着她。董小宛两 眼一热,再也忍不住,呜呜咽咽地掉下泪来…… “娘,别哭啦,瞧,爷要回去了!”片刻之后,紫衣在旁边催促说。 董小宛泪眼模糊地回过头去,果然发现冒襄已经转过身,正低着头,慢慢地朝 原路走去。她连忙掏出手绢,揩干眼泪,紧赶几步,跟上了丈夫。 “相公,”沉默着走了一阵之后,董小宛抬起头,怯怯地问,“将来这儿的梅 树想必都得砍掉再种。刚才那一株,不知还能留下来么?” 冒襄的目光微微一闪,没有立即回答。他沉思着,走出十来步之后,才说: “谁知道。或许能留下,或许留不下,这得靠它自己!” 停了停,又自言自语地说:“是的,得靠自己!” 这么说完之后,他就不再开口。主仆三人相跟着,在小树林边上,同守候在那 里的冒成和长班会合了之后,便一起回到亭子去,打算从那儿上轿乘驴,返回城里。 他们走近亭子,发现几个轿夫正站在水沟旁,伸长了脖子朝沟里张望。旁边还 站着两个衣衫破烂的女人和几个孩子。董小宛一眼认出,她们就是刚才那帮乞丐中 的几个。 “怎么,他们还没有走?”她奇怪地想,忍不住走出两步。然而,当她向沟里 望去,却不由得轻轻“啊”了一声。原来,在那道干涸的、长着许多荆棘和蒺藜的 水沟里,正聚着几个人——不用问,就是先前那几个男乞丐,他们有的弯着腰,有 的趴在雪地上,正凭借手中的打狗棒,或临时捡来的枯树枝,竭力地探着、捅着, 试图把掉落在荆棘丛中的那些食物拨弄出来。也不知他们拨弄到手有多少,只见那 些破衣衫似乎被棘刺挂得更破了,脸上、手上也被划出了道道血痕。但他们仿佛毫 无知觉,仍旧狂热地、不屈不挠地呼叫着,探寻着。董小宛被眼前这幅悲惨景象惊 住了。她的心不由得紧缩起来。“啊,冒郎刚才其实又何必那样作弄他们!”她不 忍地想,随即回头望了望,发现冒襄正站在亭子旁边,似乎在听冒成解释什么。她 于是迟迟疑疑地走过去,祈求地望着丈夫,轻声说: “相公,他们在捡呢!要不,就让冒成打发他们几个钱,也省得……” 冒襄默默听着,虽然仍旧沉着脸,但也没有表示反对。看见这样子,董小宛的胆 子稍稍壮了一点。她向冒成使了个眼色,示意对方去打发乞丐,自己则伸出手,体贴 地、轻轻地搀着冒襄,一起向驴子走去。 “哎,辟疆先生,请留步,请留步!”一声急遽的呼唤,忽然从背后远远传来。 当董小宛本能地用扇子遮住脸,微微侧过头去时,发现从梅林那边,一个儒生打扮 的人,双手提着直裰的下摆,正顺着白雪覆盖的道路咯吱咯吱地奔过来,看见冒襄 已经闻声停下,他就更加起劲地迈动双腿,并且老远就拱着手,做出笑脸。大约发 现有女眷,待走到离冒襄五六尺远的地方,他就止住脚步,深深作下揖去。 “久慕先生尊颜,不意今日在此相值,幸之何如!”他微微喘着气,说。 “不敢!”冒襄恭谨地回了一礼,然后望着对方,迟疑地问:“请恕小弟眼拙, 不知先生……” “哦,小弟苏文卿,怀宁人氏,眼下正在京候选。”那儒生连忙自我介绍。 “原来是苏先生,失敬了!”冒襄点点头,“不知苏兄有何见教?” “不敢!弟今日因陪着几个朋友,来此踏雪赏梅,不期得接芝宇,实属三生有 幸。目下梅林内的亭子里备下了薄酒,敢请先生过去,同饮三杯,一申积悃,未知 意下如何?” 冒襄今日出来,身边虽然带着个董小宛,但如果愿意,也可以让冒成先送侍妾 回去。只是,他显然毫无结交应酬的兴趣。 “多感先生盛情,”他拱着手推辞说,“惟是草草之际,遽尔相扰,却于礼未 当,不如期诸他日吧!” “哎,兄台与小弟虽是初会,惟是今日梅亭之内,却有兄台的旧识在座哩!” 大约看见冒襄的口气很坚决,而且显然无意逗留,苏文卿连忙补充说。 “哦,不知是哪位旧识?”本来已经打算转过身去的冒襄,又停了下来。 苏文卿却没有回答。他把手伸进袖子里,掏摸了一会儿,最后取出一份名帖, 双手递了过来。 董小宛一直在旁边瞧着,她自然不乐意冒襄撇下自己去赴会。 看见丈夫回绝了对方,正自暗暗宽慰,忽然听说是什么“旧识”,她不禁又担 忧起来。看见丈夫接过名帖,她便急切地注视着。然而,使她感到诧异的是,在未 曾拿到名帖之前,冒襄只不过是表情冷淡而已,当他的视线一旦落到帖子上,脸色 却蓦地变了。 “什么?是阮圆海!”他猛然抬起头,厉声地问。 “哦,哦,冒先生请勿焦躁,且听小弟一言!”苏文卿连忙摇着手,说,“请 兄台到梅亭一叙,正是阮圆老的意思。阮大人说,以往先生同他虽有些芥蒂,但他 却宁可不咎既往,与先生杯酒言欢,一洗旧怨。阮大人还说,复社之中虽大半系心 怀逆志的不逞之徒,不日便当奏明朝廷,从严论处。惟是先生与他们尚非同类。况 且阮大人甚爱先生之才,只要先生肯递一个门生帖子,阮大人便定必向朝廷力荐, 委以大任,决不食言……” 苏文卿滔滔不绝地说着,起初还保持着礼仪和分寸,但渐渐就变得眉飞色舞, 手足浮动起来。显然,在他看来,如今已经大权在握、炙手可热的阮大铖,对冒襄 竟然如此格外垂青,所提的条件又是如此微不足道,处于穷途末路的冒襄必定会又 惊又喜,感激涕零,马上俯首从命。事实上,在开始的一阵子,冒襄的确睁大了眼 睛,一张白净俊美的脸孔也涨得通红,看上去异常激动。但不久之后,他就平静下 来,嘴角甚至现出了微微笑意。他一声不响地等着苏文卿说完了,才摇着手中那份 名帖,说: “请苏先生上复阮大人,就说冒某甚感他的美意。只是,倘若他以为如今跻身 高位,便可以颐指气使,为所欲为,摧残天下的公论正气,而又奴役之,却是白日 做梦!” 这么斩钉截铁地回答之后,他就嘬起嘴唇,“噗”一声,把一口唾沫吐在由阮 大铖具名的那份帖子上,随即朝苏文卿那张吓黄了的脸前一送。 “阮大人不是想要冒某的门生帖子么?抱歉之至,没有。不过口说无凭,只怕 阁下也难以复命。那么,就把这个给他拿回去好了!” 说完,也不等对方接过,他就把帖子朝雪地上一扔,转过身,平静地对蕾小宛 说:“嗯,我们这就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