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长吟阁前堂屋的格局,同一般书场也差不了许多:中央照例立着一个讲书台, 台上设有一桌一椅,桌上别无长物,只有醒木一方,折扇一把。那是说书人的全部 道具。在台子的四周,围着一溜儿一溜儿的长凳,其中最靠里的一排,还摆了好几 把带靠背的椅子,算作“上座”,专门用来招待有脸面或肯出钱的客人。本来,要 是正式开讲,门外还该悬出一块“书招”,上面横写着说书人的姓名,下面直书 “开讲书词”四个大字。不过,眼下既是朋友间的聚会,为了杜绝闲人骚扰,连讲 堂的门也关上了,自然用不着再挂牌子。 “嗯,兄知道么?”当社友们在椅子上各自就座的时候,陈贞慧听见梅朗中在 他身旁悄悄说,“次尾、太冲和辟疆,这会儿正在楼上的阁子里呢!” 陈贞慧“哦”了一声。他本来就发现吴应箕等人不在场,感到有点纳闷,于是 随口问:“他们在做什么?” “做什么?兄今日来迟了,所以还不知道!”梅朗中的声音透着兴奋,“皆因 太子到了留都,闻得马、阮和小人们十分惊恐。看样子朝局将有大变。所以适才社 友们商量了半天,以为如此良机,决不口错过。为防马、阮二贼从中把持,不认太 子,已决意派人分头出都报信,周知四方,由沈昆铜、左硕人随柳老爸赴武昌,与 左良玉、黄澍联络;由余淡心及弟赴福建,与郑芝龙联络;至于扬州一路,因冒辟 疆久有归志,且与史道邻相熟,便由他顺路联络。剩下吴次尾、黄太冲、顾子方— —自然还有兄,则留在此间,居中调度。适才商议时,辟疆也来迟了。故此次尾和 太冲这会儿正与他补说这事哩!“ 陈贞慧起初一边听,一边还用眼睛打量着准备登场的柳敬亭,但很快他就转过 头来,并且被社友们的计划弄怔住了。对于太子来到了留都一事,刚才他也一直在 考虑,并为可能产生的后果而心神不定;没想到,社友们如此迅速就作出了决定。 “嗯,这么办,或许也是一法。虽然成不成还可以商议……”他沉吟地想,正打算 向梅朗中问得详细一点,忽然听见讲台上醒木“啪”地一响,随即传来了柳敬亭开 讲的声音。他怔了一下,只得暂且止住话头,回过头去。 这时,柳敬亭已经稳稳当当地坐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只见他拱着手,说:“列 位,此番开讲不免把在下牵将入内,虽则言之有据,未敢虚夸,也难免自吹自擂之 嫌。列位只当这书中的柳麻子,是另外一人便了!” 这么交待了之后,他才把手中的醒木再度一拍,朗声念道: 凶狂“贼‘’焰陷神京,四海何人致太平?撑起东南天半壁,忠肝义胆赖干城! 列位,话说本朝自太祖皇帝定鼎开国,于今二百七十余年。 上赖列代天子圣明,下赖贤臣良将辅助,国祚延绵,四海成安。 其间虽有那奸邪祸国,草寇倡乱,毕竟是鬼火萤光,难成气候。 不意到了天启年间,天降凶灾,饥民盈野,遂有一干妖孽,乘时而兴。十余年 间,竟闹乱了大半个中国。朝廷发出精兵良将,东征西剿,无奈天未厌乱,班师无 期,空令生民涂炭,壮士低眉,良司慨叹! 如今却说南直隶地面,有一古镇,名唤潜山,又称皖城,地当湖广、江西、南 直隶三省要冲,位置非同小可。那守城的将军姓- 杜,双名宏域,生得黄面虎须, 手使一杆烂银点钢枪,乃系一位久经沙场的宿将。他奉命来守皖城,心知责任重大, 不敢怠慢,日夜督率将士,悉心防守,倒也平安无事。看看到了崇祯十六年秋七月, 忽一日,杜将军正在帐中点卯,接得上司发来加急军书一封,即时拆开细看。谁知 不看犹自可,一看之下,倒吃了一惊! 列位,你道为何?原来军书上写得分明,道是朝廷有旨,着宁南伯左良玉移驻 武昌。大军不日即到皖城会集,然后取道南下。 试想那左宁南与流贼周旋十余载,愈战愈强,朝廷倚之为长城。 他麾下的兵将何止六七十万!却有一样,兵一多就难免良莠不齐,鱼龙混杂。 将帅管束不到处,骚扰地方之事,亦常有发生。 此亦不必为讳。偏生那杜将军却是慈悲心肠,暗想:“这皖城不过弹丸之地, 被这数十万大军横扫过来,若无越轨之行犹自可,如果撒起野来,他却是老左的人 马,到时我处置不是,不处置又不是,却怎生是好……” 柳敬亭果然不愧是当代说书名家,这一段临时开讲的“时事书”,虽然只是顺 口道来,全无蓝本做依据,却已见得开篇不凡,悬念迭出,而且干净利落,毫不哕 嗦。席上的几位社友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全都静息侧耳地倾听着。要在平时,陈 贞慧自然也不会放过这桩赏心乐事。然而此刻,梅朗中所透露的那个计划,却不断 来扰乱他的心思,使他无论如何也集中不起精神听说书。的确,如果说,在最初得 知这个计划的一刹那,他也曾怦然心动过的话,那么,当冷静下来,对计划进行全 面、深入思考的时候,疑虑也就产生了。 因为很清楚,社友们出外联络的目的,无非是想说动左良玉、郑芝龙等人支持 太子,以造成声势,胁逼马、阮等人就范。这较之只靠清议舆论来与对手抗争,无 疑要有力得多。事实上,当初马、阮等人拥立福王,靠的也就是这种手段。如今以 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本来也不为过。然而,目前的局势同一年前却不尽相同。 如今福王已经正式当上了皇帝,按照先朝的惯例,这叫做“名分已定”,除非他本 人愿意,否则就没有理由要求他“还政”于太子。而这一点如果做不到的话,那么 马、阮的地位就仍旧安然无恙,小人把持朝政的局面也依旧无法改变。闹不好,还 可能因此结怨于弘光皇帝。东林、复社就将陷于更加险恶的境地。这无疑是十分愚 蠢的。 反之,如果要避免这种前景,那么惟一的办法,只有以武力逼使弘光皇帝退位 还政。且不说左良玉、郑芝龙等人未必会答应这么做,即使他们当真肯出兵,也正 如柳敬亭所说的,那样一支风纪败坏的军队,一旦倾师而至,必将会给留都造成极 大的混乱和恐慌,沿途的老百姓又将遭受可怕的劫难。“不,这是不成的!无论如 何不能这么办!”陈贞慧断然想道。于是,他便转而考虑该怎么样说服社友。但是 两个月前,他曾在丁家河房的暖阁里,当众表示要设法搭救周镳、雷演祚,但事后 却一直未能拿出办法来,这招致他在社友当中的威信进一步下跌,到如今他的话也 不那么管用了。最切近的例证就是,今天大家作出如此重大的决定,事先却根本不 同他商量。正是这种遭到轻视和抛弃的痛苦,深深地刺伤了陈贞慧的心,以致有好 一阵子,他虽然坐在场子里,却只模模糊糊地听见,柳敬亭在台上似乎把左良玉的 出身和发迹经历交代了一通,后来又讲到杜宏域因为什么事,同左良玉产生了矛盾, 不知“计将安出”…… 忽然,耳畔“砰‘’的一声震响,那是柳敬亭在击拍醒木,陈贞慧才猛然惊醒 过来。 这时候,柳敬亭已经说到杜宏域把自己请到皖城,让他去见左良玉。设法排解 两家的误解和积怨。大约是情节已经进入高潮,只见老头儿精神愈加焕发,声音愈 加响亮,一双小眼睛也霍霍地放出光芒。 列位,你道那柳生登门求见之意,左宁南岂有不知之理?只见他读罢杜将军荐 举之信,哈哈一笑,吩咐中军道:“着他来见:”——咦,他说“着他来见”,连 个“请”字儿也不下,自然是存着个轻蔑之意。不过,若是就这等让柳生轻轻易易 进了帐,倒又是麻子天大的造化了!这是闲话,表过不提。却说那中军应了一声: “是!”刚欲退出,上面忽然又道:“且住!”他就连忙立住不敢动。只见那宁南 伯把杜将军的信举到眼前,又看了一遍,沉思良久,冷然说道:“哼,此人不过区 区一老优,竟敢凭三寸不烂之舌,来见本帅做说客,胆子可谓不小。本帅倒要瞧瞧 他是真能还是假能!中军,传令升帐!长刀手门前伺候!”列位,这宁南伯在里面 吩咐,柳生在辕门外如何得知?他正与几位陪着来的杜将军门客,在那里眼巴巴地 等侯传见呢!蓦地听得营内“咚咚”地擂起鼓来,倒吓了一跳,正自惊疑,就听 “唰唰唰”的脚步声响,一队熊腰虎背的军士从帐后转将出来,在辕门两边齐齐站 定,一直排到中军帐前。又听见一声响亮,数十柄长刀朝天一举,冷森森地在头上 架好了一道铁弄堂。门外的几个人,一心是来做客,怎料到他会摆出这种阵仗?几 个门客先已慌做一堆,柳生心中也自发毛,暗想:“这老左如此气势汹汹,我这番 进去,只怕凶多吉少。”但转念又想:“我受故人之托,来此替他排纷解难,若连 老左的面也没见到,就给吓了回去,岂不是太脓包?罢罢罢,我麻子颈上这七斤半, 就卖与朋友又何妨!”这么打定主意,顿时气儿也粗了,腰儿也硬了,于是一挺身, 昂着头,噔噔噔噔,就往里面闯。 同时就听“唰唰唰唰”,头发、胡须撒灰儿地往下掉——什么呀! 原来头上那排长刀锋利无比,也不用给它碰着,就这么走过去,那柳生的须发 梢儿,已经全给“招呼”下来啦。柳生心想:“得,只怕没等走完这趟铁弄堂,我 就先成了麻子和尚了!”当下也不理会,只顾咬着牙,一个劲儿走过去。蓦地,眼 前一亮,哟,铁弄堂走完了!只见中军大帐之内,黑压压地站着两排戎装的战将, 一个个披甲挂剑,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当中一把虎皮浑银交椅,上面高高坐着一 位身经百战的老元戎。 这正是: 才离鬼门关,又登阎王殿。 毕竟柳生性命如何,能否完成故人之托?且听下回分解…… 这一段书,确实说得绘声绘色,精彩绝伦,就连陈贞慧也暂时忘却了烦恼,不 由自主地被吸引住了。直到柳敬亭放下醒木,站起身子,拱着手,连说:“献丑, 献丑!”他还呆呆地坐着,等着听下文。 可是,柳敬亭已经走下讲台来了。 “哎,老爸,这、这就完了?那怎么行!”沈士柱首先表示不依。 “还有下回呢?几时才讲下回?”梅朗中睁大眼睛问。 “敬老,何必让弟等吊着胃口,你就干脆说完了吧!”余怀赔着笑脸请求说。 为着讨好对方,连称呼也升了格。 “是呀,说完了吧!说完了吧!”左国楝和黄宗会也同声要求。 柳敬亭微微一笑:“非是在下要吊诸位的胃口,瞧——是诸位的贵友下楼来了!” 大家怔了一下,顺着他的手势回过头去,果然看见吴应箕、黄宗羲和冒襄正从 最靠里的楼梯那边走过来。不知为什么,走在前头的冒襄红着脸,有点气急败坏的 样子,而跟在后面的吴、黄二人则毫无表情,像是很不开心。 “定生兄!”冒襄一直走到陈贞慧跟前,抗议般地大声说:“你们这样子弄, 是不成的!弟不赞成,也不去扬州!现今先说清楚了,兄等看着办吧!” 说完,他一拱手,说声:“告辞!”随即转过身,大步向门外走去。 陈贞慧冷不防吃了一记闷棍,感到莫名其妙。但随即就醒悟到:冒襄大约把自 己当成社友们那个计划的主谋了。他于是连忙招呼: “哎,辟疆,慢走,且听弟说——” 他本来想追上去,却被吴应箕一抬手,拦住了。 “随他去吧!”吴应箕冷冷地说,“反正史道邻那里,我们本来就不指望能有 什么用,他不肯去,就算了!” “可是,”陈贞慧争辩说,“辟疆刚才说,他不赞成这事,以弟之见,这事也 ……” “兄别再说了!”吴应箕断然截住他,“此事已经公决,兄赞同也罢,不赞同 也罢,都得这么办!绝不改易!” “哼,兄言而无信!”黄宗羲也冷冷地插了进来,“前番说要救仲驭、介公, 我们都信了你,结果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如今我们想出了解救之法,你又来阻挠。 莫非兄竞欲挟嫌报复,必待置仲老于死地而后快不成?” 像当胸挨了一拳头似的,陈贞慧被这意想不到的指责震呆了。 随即,一股受到侮辱的愤怒从心底里直冒上来。他几乎忍不住要放声吼叫,把 对方狠狠教训一顿。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到其他社友身上时,发现他们全都沉默着, 对黄宗羲的蛮横指责丝毫也没有不以为然的表示。陈贞慧也就明白,一切辩解、争 论都已经无济于事。他的心中仿佛给塞进了一块铅锭似的,变得既沉重又冰凉。 终于,他咬住嘴唇,低着头越过众人,慢慢地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