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虽然一部分士民狂热地要求拥立太子,但是,还留在城中的文武大臣们,对这 件事却十分犹疑,谁都不敢出面承当责任。这除了因为太子的身份尚难以证实之外, 还考虑到弘光皇帝虽然“出狩”,但还活着,万一去而复回,局面就会变得十分难 办。当然,他们最担心的其实还是正在向南京日益逼近的清国大军。他们连弘光皇 帝也一直拒不承认,并把讨伐“僭立”,作为兴兵南下的借口。如果在弘光皇帝逃 走了之后,匆匆再立一个新君,就必然会被对方看作是一种挑衅,到头来恐怕连交 涉投降都有困难。所以,到了五月十三日,当赵之龙在一次临时召集的会议上,指 出了这个危险的时候,文武大臣们全都表示同意。于是,自那以后,各衙门张贴安 民告示时,都只说守城,只字不提拥立新君的事。自然,也有那么几名秀才,还不 知趣,冒冒失失地去见赵之龙,要求从速奉请太子即位。结果被赵之龙喝令当场拿 下,推出斩首。这么一来,南京的投降,便成了定局。 对于这个决定,钱谦益不仅没有表示反对,还在十三日的会议上,毫不推辞地 把起草降表的差事,承当下来。 眼下已经是五月十四日。昨天,他连家也未回,就在中军都督府里,连夜起草 了一份降表。今天早上,又会同次辅王铎、蔡奕琛、左都御史李沾、唐济世等人, 推敲斟酌了一番。改定之后,他们就立即交给京营提督赵之龙,请他派人出城,送 往清军营中。接下来,几个人又商量了一通将来迎降时的做法。看见时已近午,钱 谦益便干脆同大家一起,在中军都督府中用过膳,然后才匆匆赶回家里去。 才停了两天的雨,又纷纷扬扬地下起来。密集的雨点打得轿顶沙沙作响。这声 音使钱谦益感到颇不舒服,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幽灵,固执地盘旋在他的头顶上, 不断地向他诉说亡国的冤苦似的。为了摆脱这种令人心烦的感觉,他微微掀开了轿 帘,去看外间的动静。他发现,洪武门外一带的大街上,肩挑手提,拖男带女的逃 亡人流仍旧络绎不绝,其中也有官绅人家,但更多的是平民百姓。而街道旁那些大 门紧闭的房舍,有不少已经贴出了黄纸,上面赫然写着“大清顺民”的字样。有些 人家的门前,甚至摆出了拜迎的香案。钱谦益明白,那是赵之龙下了命令的缘故。 不过由于为时尚早,那些香案上眼下还空无一物,也没有人看管。只有一阵一阵的 飞雨,在上了黑漆的桌面上溅击出许多白色的水花…… 回到衙门,出于一种周到的考虑,钱谦益首先看一看门上贴出了黄纸没有。发 现门扇上空空如也,他就有点不悦。等轿子在轿厅里停下,他一步跨出去,对迎出 来的顾苓劈头就问: “嗯,怎么门上还不贴纸?” “启禀老师,因老师出外未归,弟子尚有待示下,故未敢妄动。” “等什么,快贴上!你不见满城都贴了么!” 这样说完之后,钱谦益就径直往里走去。顾苓紧跟上来,急急禀告说: “老师,刑部高大人已经自尽。另外,吏部张大人昨夜也自尽于鸡鸣寺。适才 这两家都着人前来报丧。如何复他,请老师示下。” 刑部高大人是指刑部尚书高倬,吏部张大人是指吏部尚书张捷。这两人平日都 依附马士英,得任高官。其中张捷还是“逆案” 中人,他的起用,则是钱谦益出面保荐的结果。当时,舆论对此很非议了一阵。 没想到这两人如此忠烈,竞自杀殉国。钱谦益惊愕之余,颇受触动。 “自尽了么?嗯,死得好,死得好!”他喃喃地说,没停止脚步,也没有指示 该怎样回复。 “禀老师,兵科的吴老爷求见,现在花厅里等候。”顾苓又说,同时把一份拜 帖递了过来。 钱谦益倒没想到这会儿还有人来候见,于是停下来,接过帖子。看见上面写着 “眷晚生吴适拜”的字样,他心想:“这吴适因为弹劾马瑶草的私党方国安,已于 上月被蔡阁老论罪下狱,如何能来拜我?嗯,是了,眼下已是狱禁尽弛,他想必是 逃出来的!” 一边想,他一边倒背着手,沉吟着,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子,随即站住,目光闪 闪地望着学生说: “哎,我这会不得空,不见了。你去对他说,此间已是留不得了,可速往浙中, 择主拥戴,以图恢复,是为上策!” 说完,他就把拜帖交还顾苓,迅速转过身,向内宅走去。 钱谦益走进私衙。回廊外,成串的积雨顺着瓦檐流淌下来,看上去,就像挂了 一道珠帘。透过“珠帘”,可以看见湿漉漉的、飘满落叶的天井,和朦胧在雨幕中 的堂屋。“不错,我没有劝他跟我一道投降,也不希望他投降!因为处在我的地位, 投降是迫不得已,他的情形与我不同。要是我像他那样子,原是不会投降的。只不 知他是否领会我的深意。哎,要不是眼下没空,或许我真该见他一见,把道理说得 透彻一点,如今是办不到了!不过,回复了那几句话,有心的人自会仔细琢磨,并 最终明白我的苦衷的!”这么想着,钱谦益心中似乎踏实了一点,甚至获得了某种 安慰,于是加快脚步,一直走到上房里。 踏入起居室,映人眼中的情景却使他不由得一怔。平日放在里问的那些大箱子、 小箱子,不知为什么都给搬了出来,整整齐齐地堆叠着,占了半爿屋子。当中的八 仙桌和几张椅子,也摆了好些包袱。有的包扎好了,有的还摊开着,露出里面的金 银器皿和首饰珍玩之类。、丫环红情正在旁边守候着。看见钱谦益走进来,她就低 头垂手招呼说: “啊,老爷回来啦?” “这——这是做什么?”钱谦益疑惑地问。 红情摇摇头:“婢子不知。是夫人让搬出来的。” “那么,夫人呢?” “夫人——啊,夫人来了!”红情一边回答,一边朝寝室转过身子,并且恭顺 地微微低下了头。 钱谦益回头一看,发现柳如是正从寝室里走出来。今天,她似乎特意修饰了一 下,发髻的式样也变得与过去不同。过去,她大都把头发像男子似的直梳上去,到 顶心用金银丝束住,梳成一个松鬓扁髻。要不,就是摹仿汉代的“坠马髻”,将头 发向上卷起,挽成一个大髻,垂于脑后。可眼下,她却把头发向左右盘成圆形,留 下两小绺遮住了额角,两鬓梳理得又匀薄,又轻盈,后面还拖出一根缎带。眉毛也 不再是以往的远山式样,而是描成两道弯弯的新月眉。 这么一改变,使她看上去显得更年轻,更娇嫩,平添了许多新鲜感。大约是看见 丈夫疑惑的目光,柳如是走前来,淡淡一笑说: “相公日前命妾打点贡礼,妾一直拖着,不曾动手。昨天趁相公不在,才发了 心,命他们都抬出来,清点了一遍,妾也不知道该送什么才对。反正都在这儿了, 相公就自己挑吧!” 钱谦益眨眨眼睛:“夫人是、是说……” 柳如是点点头:“这几日,妾身细细想过了,相公也有相公的难处。若妾硬顶 着,反倒像是我要逼相公怎么样似的,何苦呢!那么,由着相公的心思去办就是!” 自从初十那天,夫妇二人为打点财物的事闹了一场大别扭之后,几天来,钱谦 益虽然屡次三番地试图和解,柳如是的态度却依然如故,弄得钱谦益束手无策。事 实上,对钱谦益来说,设法保存身家性命固然十分要紧,但同时他又不能少了柳如 是这个女人。 如果从此失去了柳如是的欢心,他即使活下来,日子也将过得了无意趣。眼下 弘光皇帝已经出走,而向清军献城投降一事,在他们这伙大臣的主持下,也成了定 局。但是,这件事到底该怎样向柳如是去说,才能让这个倔强的女人接受,这一点, 甚至直到踏入起居室的一刻,钱谦益仍旧心中无数。所以,忽然听柳如是这么说, 他的眼睛不由得睁大了,一阵意外的狂喜顷刻涨满了他的心胸,随即又扩展到全身。 他“啊”的一声,一步跨前去,忘形地捉住了侍妾的手,兴奋地问: “那么,夫人终于想明白了?好,好!夫人真不愧是我的知己!” 看见柳如是苦涩地一笑,没有做声,他就把她的手握得更紧,打算再说上一番 感激的话。然而,就在这时,丫环绿意走进来传话说: “提督京营的赵老爷派人来了,要见老爷。” 钱谦益微一错愕,随即知道是为的投降的事。他仍旧踌躇地望着柳如是,再三 叮嘱她就在这里等着,然后才离开上房,匆匆迎出外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