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想不到余姚今番起义,还是老师促成的!哎,要早知道是这样,再怎 么着,我也必定会尽快赶到县城来瞧瞧,不至于拖到今日!”黄宗羲一边加快脚 步向城外走去,一边心忙意乱地想,“只是,又过了这些天,不知老师的情形怎 样了?据孙硕肤说,他后来又依然不肯进食。那么,与上一次我见到他时相比, 想必更要虚弱了。不过,既然眼下熊雨殷已经如约起义,而且听说绍兴也举兵响 应了,那么老师想必也会回心转意,重新进食吧?无疑,经历了半个来月的折腾, 元气固然免不了大受损伤,但大约还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如今,怕就怕老师年事 已高,万……·哎,上苍保佑,千万别要有什么不测才好!” 心中这么叨念着,等来到码头,他就当即决定:由黄宗会负责回村去向母亲 和父老们报告县城的情形,他自己则带着黄安登上了一只乌篷船,立即启程,赶 往绍兴去。 余姚虽说是绍兴府的属县,但距离府城也还有百余里的水程。黄宗羲自然十 分焦急。有好一阵子,他坐在船头,尽自睁大眼睛,不断向着日落的方向眺望, 并且一再催促船家使劲摇橹。无奈时日已晚,船经上虞县城时已是初更时分,只 得就近胡乱泊了,翌晨再行赶路。结果,直到第二天的下午,乌篷船才抵达绍兴 府城外。 作为浙东地区的大府,绍兴城正坐落于两个县份之间。西城,属于山阴县; 东城,属于会稽县。刘宗周的府第,就在城东北的蕺山脚下。不过,自从绍兴通 判张愫跟着杭州的潞王向清军递了降表,并被任命为知府之后,刘宗周为着表示 决不做“鞑子”的顺民,早在大半个月前就拜辞了祖庙,搬到东郊外的水心庵去 居住。因此,这一次黄宗羲本来也打算先不进城,但是临时被黄安提醒:如今绍 兴也已经起义,老师会不会又搬回城里去?于是,当船抵东门外码头时,主仆二 人便决定先上城门去打听一下。 绍兴的城门自然要比余姚的城门高得多,而且因为已经扯起义旗,门前的防 卫也颇为森严。与余姚一样,城门边上也立了一个兵站。不过,也许因为交通要 道是在城南,这里的热闹程度却远不如余姚。黄宗羲主仆二人迎着西坠的夕阳, 来到城门口,向把门的军士说明身份和来意之后,一个门监模样的瘦脸汉子走了 过来,把他们上下打量了一下,说: “刘总宪么,嗯,已经迁回城里了。” 主仆二人对望了一眼,嘴上不说,心中都在想:幸亏多了这一问,要不可就 要走上许多冤枉路了!于是谢过门监,打算转身进城,谁知却被叫住了。 “看样子,先生像是尚未得知,”那门监皱起眉头,表情变得十分沉重, “总宪大人——已于本月初八日殉国了!” 也许他说这话时声调低沉,起初,黄宗羲还听不大明白。然后,他全身突然 猛烈一震,失态地一把揪住对方的衣袖:“你说什么?老师、老师他……” 那门监紧抿着嘴唇,无言地点一点头。 黄宗羲“啊”的一声,身不由己倒退了两步,像遭了晴天霹雳似的一下子呆 住了。但是,只一会儿,他又猛地回过神来。 “你胡说!这不是真的!不是!”他哑着嗓子说,恐惧地瞪着对方;与此同 时,感到有一个无形的、可怕的东西,正在慢慢地膨胀,把他的脑子挤迫得仿佛 要炸裂似的,只觉得眼前发黑,太阻穴也轰轰作响。 “不,这不是真的!你们说,快说啊!”他愤怒地、厉声地质问,为的是摆 脱那种横暴的、可怕的压迫。 然而,除了阴郁的沉默之外,没有人接腔。 像被无情地掐住脖子似的,黄宗羲再度呆住了。“啊,怎、怎么会这样子? 怎么会!”他茫然地、迟钝地想。现在,他只觉得脑子里被炸开了一个大洞,变 得一片混沌,又一片空白。虽然模模糊糊觉得一些人开始围拢来,并且七嘴八舌 地说话,但是他却根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啊,不!我得马上到老师那里去, 是的,到他那里去!”这么想着,他就慌忙转过身,也忘记了还可以继续坐船前 往,径自迈开大步,朝刘宗周府第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奔去。 绍兴府地处水乡,城内河道纵横,桥梁众多。黄宗羲失魂落魄地时而沿着河 东、时而沿着河西走着。他走得那样匆忙,那样慌乱,以至不止一次地碰在迎面 而来的路人身上,但他却一点也没有觉察。直到走出了好远一段路,眼前的街道 变得愈来愈熟悉,身上的衣服也全被汗水湿透之后,他才渐渐清醒过来。 对于眼前这个噩耗的真实性,黄宗羲已经不再怀疑。而且,经历了这些日子, 他如今对于老师毅然绝食,打算一死以殉的心情,毋宁说还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 不错,老师不仅是久食明朝俸禄的高官,有责任尽忠保节,而且他还是一代大儒, 一贯把坚守和维护圣人传下来的“道”,使之发扬光大视为自己的天职,并且为 此倾注了毕生的心血。可以说,在老师看来,这就是他的性命,是他活在这个世 上的最大目的!但是,清兵的南下,却彻底打碎了这一切。这些来自关外的夷人, 世世代代生活在荒原上,居无定所,不事耕种,只会放羊牧马,向来崇尚的是好 勇斗狠,杀戮攻伐,根本不知道文明教化为何物。一旦由他们做了主子,中国将 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野蛮世界,确实可想而知。与其眼睁睁看着被自己视为比性 命还宝贵的东西毁于一旦,确实不如两眼一闭,以逃避那无法忍受的痛苦!其实, 不要说老师,就是自己,如果那一天当真要到来,也是会一死以殉的。“不过话 又说回来,如今总算已经起义了!而且,由于鞑子强迫人们剃发,势必会激起更 大的反抗。只要我们华夏民众同心戮力,人人拿起刀枪同鞑子拼命,未必就不能 杀出一条生路来!怎么老师连这么几天都等不及呢?为什么他非得这么快就去了?” 黄宗羲惊痛之余,在心里反复地、不解地问,愈问,愈觉得冤苦和惨伤。 现在,他已经从那道走熟了的里弄中通过,来到一个临河的场子跟前。当他 习惯地朝刘宗周的府第走去时,忽然又站住了。他发现,映入眼帘的那座略显老 旧、他已经来过不知多少次的府第,此刻竟变得如此异样和陌生——一对告示丧 事的蓝字灯笼,悬挂在门楼下;两扇黑漆兽面衔环大门,则被糊上了白纸,上面 写着“礼门”两个空心大字。大约吊唁的日子已过,夕阳映照的石阶前冷清清的, 看不见一个人影,只有一根灵幡在晚风中来回晃动着。 黄宗羲睁大眼睛望着,一颗心顿时又抽紧了。“啊,老师!老师!”他从心 底里发出刺痛的、悲怆的呼唤,同时觉得血液直冲脑门。突然,像受到一股无形 推力似的,他跳起来,不顾一切地向前奔去。他奔跑得那样匆遽、慌忙,以至分 明有人迎着他招呼,脚下还绊了一下,几乎跌倒,他都全不理会。直到越过门厅、 轿厅,穿过天井,来到刘宗周的灵堂前,他才猛然停了下来。 这是平日用来接待宾客的那问正堂。眼下,它已经完全变了样:那些方几和 扶手椅之类的家具陈设固然全都被暂时搬走,而且整个大堂都被一片素白围裹起 来——白色的孝帘,白色的灵幡,白色的蜡烛,再加上守孝者身上的白衣白裤, 以及头上缠着的白布,使整个厅堂乃至大宅,都呈现出一派庄严而又哀伤的气氛。 由于天气炎热,刘宗周去世后第三天就“择单”入殓。如今,盛放遗体的那副楠 木棺材,就停放在正当中的八仙桌前;桌上摆着几色“供饭”,后面的长几上, 立着一个牌位,上面用工楷书写着“显考大明都察院左都御史刘公讳宗周之位” 的字样。一盏长明灯,在棺材下面发出荧荧的幽光…… 黄宗羲目不转睛地瞧着,热泪不由自主地涌上了眼眶,只是用了极大的忍耐 力,才没有让它流下来。 “亲家翁……”一声关切的呼唤从身后响起。 黄宗羲回顾了一下,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老师的长子刘沟已经来到身后,旁 边还跟着从外面尾随而至的黄安和其他一些人。 “哎,大爷,还不曾备得白布呢,要不要……”黄安急巴巴地问,大约生怕 主人就这样行礼,有失礼数。 黄宗羲没有搭理。过了半晌,他才强忍着悲痛,哑着嗓子问: “老师去世——兄等为何不通知弟?” “哦,家大人是初八辞世的,已经着人四出报丧。想是亲家翁这几日正在路 途中,没能遇上。”刘沟哭丧着脸回答。 这么解释自然也有道理。不过,就黄宗羲来说,他惟一衷心敬爱、暗地里视 之为慈父的老师,竞这么绝食而死,却使他震惊痛惜之余,多少认为家人们、包 括刚刚闻声赶来的陈刚和王毓芝这些女婿兼弟子,并没有尽到劝说和挽留之责。 “否则,又何至于此!”他悲伤地、不胜怨恨地想。 “那么,”他悻悻然问,“老师是怎样落到这一步的?” “落到这一步?兄是说——”大约他的目光落到了大女婿王毓芝那张瘦脸上, 所以后者眨眨眼睛,迟疑地问。 “我是说,让他活活饿死,也没人理会!” 王毓芝微微一怔,对这种语气分明感觉到意外。但也只是一会儿,他的脸色 就平和下来,解释说:“自从潞王不听谏阻,向建虏投降之后,老师殉国之意便 决。他自临终前二十日便粒米不进,七日后更滴水不饮。从杭州归来途中,他还 曾自沉于西洋港,幸被船家救起。弥留之际,他身子虽然已经十分衰弱,但神气 甚为平静,说是终得归所,可以见先帝于地下而无愧了!” 站在旁边的二女婿陈刚,大约看见黄宗羲低着头不做声,也叹了一口气,插 进来说:“本来,老师若是不死,留下来未必没有可为。当初也不是全无挽回余 地,只是王玄趾在杭城柳桥自沉之前,曾上书请老师自裁,并有‘无为王炎午所 吊’的话,老师之意便不可挽回了。” 王玄趾,就是王毓芝的弟弟王毓蓍。此人虽然也同哥哥一道,拜刘宗周为师, 但是平日却放荡不羁,纵情声色,素来为同学们所侧目非议;关于他首先从容赴 死一事,黄宗羲也已经听说,并于意外之余,深感痛惜。不过,惟其如此,却更 激起他对其余那些既不能像王毓蓍那样去死,又眼睁睁地任凭老师绝食死去的同 窗的不满。 “王玄趾又怎么样!”他蓦地抬起头,忿忿地说,“王玄趾再大不了也就是 一个人,可其他的人呢,不是比他多得多么?莫非就当真没有说服老师的办法? 还不如一个王玄趾!” 这样的质问未免太过凌厉,而且有把责任加在对方头上的意思。因此刘沟和 陈刚固然为之愕然;至于王毓芝,则已经竖起粗短的眉毛。 “太冲!”他忿忿地说,“老师是众人的,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不要以为只 有你一个人才懂得伤痛,别人全不伤痛!这二十日我们在老师跟前是怎么过的, 你知道不知道?我们想了多少办法,又是怎么苦苦哀求的,你知道不知道?” 他停了停,似乎是等待回答,但也许只是为着压抑内心的气愤。终于,他把 手一摆,冷笑着说:“要是兄还不知道,那就先打听清楚,再来指责不迟。” 在对方反驳的这一阵子,黄宗羲一直低着头,紧皱着眉毛不说话,一张小脸 却愈来愈憋得通红。突然,他抬起头,使劲地擦了一把涌出眼眶的泪水,吵架似 的大声说:“不知道!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老师不在了!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他本来还想说下去,可是不知怎么一来,他的声音开始颤抖。他想站稳身 子,可是两条腿也忽然变得软软的,全无力气。终于,他一下子跪倒在灵牌前, 放声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