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 徽州的平定,无疑是洪承畴的又一个成功。不过,由于在湖南和湖北,发生 了农民军的余部四五十万人,同明朝守军实现了军事联合那样的惊人事态,却使 整个战局的重心,一下子向那边发生了倾斜。感到大为紧张的清朝摄政王多尔衮, 固然决定从江南抽调军队,增援湖广;而坐镇南京的勒克德浑和叶臣,也因此变 得迟疑观望,放松了对浙东一线的军事压力。面对这种情势,鲁王政权的督师张 国维,决定抓住盘踞杭州的清军后援不继、攻守失据的机会,大举进击。就在洪 承畴前往徽州府城视察的时候,钱塘江沿岸的各路明军,也按照总督行辕的命令, 纷纷厉兵秣马,整装备船,并且从十月八日开始,全线出动,准备连战十日,给 敌人以新一轮的沉重打击。于是,一度陷于沉滞胶着的两浙战场,顿时又变得烽 烟四起…… 不过,并不是所有的明朝军队都能立即开赴前线。譬如说,近两个月来一直 随余姚义军驻扎在萧山县龙王堂的黄宗羲,眼下却不得不带领黄安等一队亲兵, 连夜赶回通德乡黄竹浦去。说起来,自从六月初率众从军之后,黄宗羲还是第一 次回家。无疑,八月中那一仗是打胜了,而且由于余姚义军,还有后来参战的武 宁侯王之仁的水师,从水上拖住了大部清兵,结果使驻节于富阳的督师张国维, 得以指挥被封为镇东侯的另一位前总兵官方国安,从陆路乘虚进兵,一举攻下了 东边的于潜县,进一步扩大了对杭州的包围。不过话又说回来,黄宗羲所属的余 姚义军,由于被王之仁故意抛出去拼头阵,损失却过于惨重。事后清点人数,竟 然牺牲了三百多人,其中光是由他带出来的黄竹浦子弟,就死了十七个,受伤的 更多。虽说要打仗就难免会死人,但是一仗下来就死这么多,却使黄宗羲感到很 难向村中的父老交待。特别当想到因此要面对孤儿寡妇的悲啼和泪眼,他就更增 加了一分惶恐和胆怯。因此,战事结束后,他只是派手下的人回去报捷,并把死 者运回家中安葬,自己却一直留在营中。“是的,等过些时候,这件事稍稍放淡 了之后再说吧!”每逢接到家信,或是村中有人来,提及回家探视的话头,他总 是闷闷不乐地想。 然而,这一次他却再也无法拖下去。因为近一个月来,军队的粮饷供应变得 越来越紧张,特别是他们这些被称为“义兵”的队伍,已经到了难以维持的地步。 无疑,仅靠浙东地区,供养十万军队,自然不能说很宽裕,不过只要合理分配, 短期间内应该能够维持。但是,自从方国安、王之仁等人晋升为列侯之后,却借 口他们统辖的官兵是正规军,是作战的主力,提出要同余姚、绍兴、宁波、慈溪 等六家最先起义的地方民军分地分饷,实际上是要把朝廷正式征收到的六十余万 钱粮全部霸占过去,而让各路义军自谋生计。其中方国安自恃重兵在握,作战有 功,态度尤其强横跋扈,根本不把张国维、孙嘉绩等举义元勋们放在眼里。王之 仁算是稍好一点,但利益所在,自然也处处附和方国安。偏偏鲁王对他们十分倚 重,曲意回护。因此,尽管各路义军头领极力反对,结果还是这样定了下来。消 息传开之后,义兵的军心顿时陷入一片混乱,纷纷议论着要卷铺盖回家。虽然孙 嘉绩等人极力安抚,并一再以忠义激励将士,但由于缺衣少食的情形越来越严重, 派回各乡筹饷的人又大都空手而归,近一个多月来,各营义兵已经散去了不少人。 眼看开战在即,将士们的粮饷却全无着落,黄宗羲心急如焚之余,终于只好向孙 嘉绩自告奋勇,赶回家去想办法。 “本来,三弟身为粮长,在家中是负责这件事的,鬼知道怎么连他也挨挨延 延的不打紧!不错,村民们是不会痛痛快快拿出钱粮来的。可眼下不是刚刚打完 场么,怎么就连这几十石谷子、百来套衣被都征集不起来?总是他们不肯尽心尽 力的缘故!”想到方国安、王之仁等以“正兵”自居的将帅,本来就极其瞧不起 自己这些义兵,如果这一次又因粮饷不继而无法参战,今后在朝中恐怕更加没有 立足之地。正是怀着这样的愤懑,黄宗羲才决定亲自回家走一趟。 经过一天一夜的航行,现在,他们乘坐的乌篷船已经在一片潇潇暮雨中抵达 黄竹浦。这一次回家,虽说多少有点迫不得已,但在船靠码头的时候,黄宗羲却 忍不住站起身,扶着船篷,远远近近地睁大眼睛眺望。他发现,除了横跨在渡头 上的那条竹子搭的桥,似乎变得益发歪斜之外,其余的一切,还是四个月前他离 开时的老样子。紧傍着兰溪向远处延伸的堤岸,依旧是连绵不断的森森毛竹;拱 出于毛竹后面的化安山,依旧有如一只匍伏的巨兽。而反映着最后一抹天光的白 亮的水田当中,黄竹浦村也依旧是阴阴沉沉的一片,难得透出一星半点灯火。大 约已经吃过晚饭,到了关门上床的时候,薄黯的村路上静悄悄、空荡荡的,连人 影也看不到一个。只有隐藏在暗处的狗儿,大约嗅到了码头这边随风传去的生人 气息,开始发出迟疑的、不安的吠叫…… 当黄安为着抢在头里向家中报信,踏着水花飞快地跑得没影之后,黄宗羲和 其余几个亲兵也披上蓑衣,戴上竹笠,沿着泥泞不堪的村路向前走去。 “是的,我终于又活着回来了!这几个月经历了多少事,操了多少心,还同 鞑子真真正正打了一仗,而且打胜了!这可是以前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一边 听着泥水在脚下吱咕吱咕地作响,黄宗羲一边默默地想,“只是,仗打完了两个 月,我却一直拖着不回来,虽然事出有因,迫不得已,但母亲想必难免会怪我, 妻和细姐也会怪我。虽然,前些日子宗辕、宗彝去看我,都说家中各人都还好, 不必挂心,但是……” 停了停,他又想:“这一次我回来,其实也不能逗留得太久。营中的将士正 等着米下锅呢!一旦征集到粮饷,就得赶回去。这一仗无论如何我们都得参与, 还要打出个名堂来!哼,我偏要让方国安、王之仁之流看个清楚,我们义兵可不 是白吃饭的,而且比他们‘正兵’还能……” 本来还要往下想,但狗儿们远远近近的吠叫,已经变得愈加猛烈起来,接着, 村口那边出现了一点灯笼的亮光,旁边还影影绰绰有人在走动。黄宗羲眨眨眼睛, 一颗心不由得急促地跳动起来。当瞧出那一群人显然是为迎接自己而来,他就顾 不得道路泥泞,连忙迈开大步,急急赶了过去。 “哎呀!大哥,你、你怎么一声不响就回来了?”还隔着一丈开外,对面的 人影中就传来四弟宗辕惊喜的招呼。 “哦,我本没打算回来,是前天夜里临时才定的。”黄宗羲解释说,凭借来 到跟前的灯笼亮光,微笑地打量着迎接者们那一张张熟悉的脸。他本来还想说明 这次回来是为着催饷,但发现三弟宗会不在迎接的人们当中,临时又改口问: “咦,泽望呢?” “已经着人告知了他,不知怎地没有跟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嗓音回答。那 是二弟宗炎。 “那么,粮饷的事怎么样了?你们可办妥了么?”当最初的一阵子喜悦和问 候过去之后,黄宗羲一边由大家簇拥着继续往村中走去,一边忍不住又问。 “前些日子见泽望白天黑夜地忙着哩,这两日倒不见他走动了,想是办妥了 吧!”黄宗炎说。 “才不是哩!”五弟宗彝从旁插嘴,“小弟昨儿还听三哥发愁说,这粮饷总 收不起来,不知怎样回复大哥才好。” “你胡说什么!”大约看见黄宗羲陡然停住脚,瞪大了眼睛,四弟宗辕连忙 安慰说:“虽说不容易,可也不是全收不起来,前几日,我就见好几个人拿了米 粮衣被往祠堂里送!” 听着弟弟们这些互相矛盾的说法,黄宗羲愈加惊疑。“不成,得赶快找到泽 望,问个明白!”他想,于是停止追问,加快脚步向家中走去。 不过,着急归着急,他却没能马上找到黄宗会。因为已经得到消息的家人们 早就聚集在大门里外,伸长脖子等着。看见大爷回来了,他们就一窝蜂地迎上来, 带着惊喜的神情,招呼、问候、叹息,七嘴八舌,热烈异常。面对这种情景,黄 宗羲只得暂且把心事放下,不断地点着头,“哎哎啊啊”地回答着来自四面八方 的招呼,一直走到大堂上。家人们众星拱月一般跟进来,把他围在当中,又是搬 椅,又是端茶,还挨个儿上前行礼请安。这当中,最忙碌的要数大奶奶叶氏,她 一改平日的端庄稳重,不停地笑着,抹着眼泪,又是督着儿女们给父亲行礼,又 是催促侍妾周细姐到厨房去端水,末了,还亲自绞了一条热气腾腾的脸帕,双手 送到丈夫面前。于是,趁着黄宗羲揩脸的当儿,大家开始向他提出各种各样的问 题,像黄宗羲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回来?这场仗还要打多久?狗鞑子是否很凶,很 难看,会不会打到这边来?以及黄宗羲可曾见过监国的鲁王爷?他老人家长得什 么模样?如此等等。瞧着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孔,听着那一声声熟悉的话音,一种 久别重逢的亲情在黄宗羲的心中荡漾起来。他耐心地、尽可能详细地作了回答; 这之后,才离开大堂,在弟弟们的陪同下,到上房去专门叩见母亲姚夫人。母子 相见,自然免不了又是一番悲喜交集和互诉别后的情形。这么一耽搁,待到黄宗 羲终于从上房里告退出来,并且决定不要别人跟随,独自前往西偏院去找黄宗会 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以后了。 刚才还闹哄哄的堂屋变得空无一人。观在,黄宗羲微低着头,走在幽暗而又 熟悉的石板弄堂中。他之所以宁可不回自己的屋子,也要先上西偏院去,是因为 甚至就在刚才家人齐集那阵子,他的那位身负重责的弟弟仍旧不见踪影;不仅黄 宗会本人不见影儿,连他的妻子儿女也全都没有露面。“简直是岂有此理!你以 为这是闹着玩儿吗?这可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不把征集粮饷的事给我说清楚,你 今晚休想躲得过去!”由于与家人们相见的兴奋已经消退,先前的那种焦虑又重 新迅速浮现,甚至变得更加尖锐起来。 来到黄宗会的卧房门前,却发现里面黑沉沉的,声息全无。“嗯,这么快就 睡下了?”黄宗羲疑惑地想,随即咳嗽一声:“泽望!泽望!” 停了停,见里面没有答应,他稍稍提高了嗓音,又叫: “泽望!” 谁知仍旧没有答应。 这么一来,黄宗羲反倒犯了难。不管怎么说,如今已经到了初更时分。眼前 这屋子里又黑灯瞎火的,既不知道黄宗会是否在里面,即使就在屋子里,那么他 的妻子照例也应该会在里面。而照刚才的情形看,对方大概已经睡下,并且显然 不想起来开门。那么自己作为兄长,却在外面叫唤个不停,虽然是为的正事,总 有点不通人情之嫌。“嗯,眼下是晚了一点,也许,还是等明天再说?”他犹豫 地想。但已经来到门前,加上确实急于知道粮饷筹办的情形,他又不愿意就此退 回去……终于,他还是把心一横,再度提高了嗓门: “泽望!” 这一次,好歹有了回应,却是黄宗会帕妻子梁氏的声音:“谁呀?” “哦,是——是我。”黄宗羲连忙回答。同时气恼地觉得自己竟然有点心慌, 仿佛真的做了什么错事似的。 “啊,是大伯呀,什么事?” “我要寻泽望,他可在屋里?” “你三弟他不在。” “不在?他上哪儿去了?” “不知道。他吃罢夜饭就出去了,到这会儿还没回来。” “这——你这话可当真?我可是有要紧的事找他!”黄宗羲紧追了一句,同 时打算着,一旦对方再次明确回答黄宗会不在,他就立即结束这种隔着一道黑乎 乎门扇的、大伯与弟媳的别扭对话。 谁知,屋子里偏偏沉默下来,并且起了嘁嘁嚓嚓的响动,像是翻动身子,又 像低声商量。 黄宗羲的耳朵不由得竖起来——虽然暗暗责备自己这样做是可鄙的、不应该 的,但仍旧止不住重新生出希望,“是的,只要泽望‘肯出来,向我说清楚筹饷 的事,别的我都不与他计较便了!”他惭愧地、宽宏大量地想。 终于,门扇里响起了回答,却仍旧是梁氏的声音: “弟媳妇我可不敢诓骗大伯。大伯既有要紧的事,要不,等你三弟回来,弟 媳妇我就即刻让他去见大伯,好么?” 黄宗羲不由得愣住了,半晌,终于自觉无法再问下去。然而,门扇内刚才的 响动和犹豫,却使他认定黄宗会其实就在屋子里,只是执意躲着不肯出来罢了。 有片刻工夫,他在黑暗中咬紧牙齿站着,一种受到侮慢和愚弄的怒气使他恨不得 举起拳头,狠狠地向卧室的门擂去,喝令那位没用而又可恶的弟弟立即滚出来! 只是临时想到自己是大伯身份,眼下又是在夜里,万一强行敲开了门,屋子里果 真只有梁氏一个人,场面会变得十分尴尬,才又极力忍耐住了。 “哼,你躲得过今晚,莫非还能躲得过明日不成!我总有叫你说个明白的时 候!这么拿定主意,他才转过身,悻悻然走回自己居住的东偏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