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这次邂逅给了我信心,我开始想办法靠近林蓦。没过几天,我就去了林蓦的学 校。正是下午上课时间,我顺着一排关着门的办公室,进了教学区,一路找到她当 班主任的那个班。隔着门,我听见她正在给学生讲什么古文。她的声音很好听,普 通话咬得有些矫情,经过空旷的走廊不断扩大、变形,听起来有点怪异。小时候, 我听到这声音就犯困,那时候我还很听话,每天就坐在这样的教室里,带睡不睡地 听老师讲这讲那,听到最后,唯一的印象就是前面同学的后背,老是亘古如斯地钉 在那儿,像一堵驼背的墙。那样的日子太远了。 正是盛夏的尾巴,窗外的街道上行人稀少,再高一点有一些云,纠纠缠缠地散 了满天。我倚在窗前抽了根烟,来往的男老师和干部虎着眼看我。好不容易下课了, 一群半大小子丫头们急着投胎一样从教室里冲出来,难看的蓝白格子校服立刻充满 了整个走廊。我被裹在人堆里,像一只羊群里的傻骆驼。林蓦出来了,她今天穿了 一身淡青色的套装,正经得像个民国时期的女学生,一眼看到我,吃了一惊,差点 把手里的杯子砸了。 对此我有心理准备。我很得体地微笑了着说,林老师,咱们借一步说话。林蓦 有点不情愿地跟过来,一路像个贼似地东张西望着。刚刚站定,林蓦就问,你怎么 跑到这儿来了?我说,我怎么不能来?你这儿是满洲国的地盘?林蓦平静地看了我 一眼说,王典,你不侃就不会说话是吗? 我心里一沉,知道自己又犯了老毛病,在她面前,越想一本正经,越是不会好 好说话。我嘿嘿一乐,煞有介事地说,林老师,我有事相求。有个学生想进你的班, 你给办了呗?都说你这班好,课讲得好,管得也严,有名的尖子班。林蓦狐疑地问, 你听谁说的啊?我说,雷强啊,要不咱们还不认识呢是不是?林蓦飞快地说,你还 知道我什么?我说滑了嘴,紧接着说,还知道你十八岁,未婚。 林蓦白了我一眼,寻寻觅觅地打量着我说,就这事?我说,对啊,就这事。这 事还小吗?一边拿出烟来抽。她连忙拦住我说,这边不许抽烟,走吧,到我办公室 去。 我跟在她后面去了办公室。一路上总有老师和学生跟她打招呼,那些男老师都 很严肃地看我,好像我是个逃学的坏小子。进了办公室,林蓦先跟几个老师介绍, 说这是我同学。我赶忙点头哈腰,连连说老师好老师好。老师们礼貌地点着头,说 今天天气哈哈哈,就一个个出去了。 我点上烟。林蓦叹了口气,拿过别的老师的烟灰缸,摆在我面前。我一边夸她 桌上的花,一边乱翻她的书本,就是不说正事。林蓦坐在我对面,手里摆弄着一枝 笔,说,你那学生叫什么啊,怎么都开学了,才想起转学呢?我就开始给她介绍这 学生的血泪家史,我现编现说,倒也不怎么离谱。 我说,说起来话长啊,这孩子是我舅舅的表弟的孩子,从小父母就离婚了,他 爸又不好好过日子,是个苦孩子,学习是没说的,就是有点内向,不怎么爱说话。 会考也考得不错,偏赶上学区不对,上不了重点,念了个普通学校,又偏赶上 …… 林蓦不时地看表,突然站起来,一边收拾教案一边说,你想送来就送来吧,我 一会儿还有课呢。我停止煽情,说行啊,我等你。林蓦吃了一惊,说等我?等我干 什么?我说,怎么也得吃个饭吧,我得代表这孩子谢谢你呀,我也算学生家长呢。 她被我气笑了,说吃什么饭啊,我去不了,我有事。我说没事没事,我能等。 就拉过一张报纸遮住脸,自顾看起来。她站了半天,一摔门出去了。 就剩下我自己了,我摆弄了一会儿林蓦桌上的木刻小老虎,站在窗前看一帮学 生上体育课,又和一个刚回来的年轻男老师扯了一会儿足球,林蓦就回来了。她也 不看我,只和那些老师说笑,语气有点夸张。下班时间一到,老师们都走了,林蓦 也站起来,我连忙往外走,去给她开门。出了办公室,她一直在我前面走,也不说 话,长长的走廊充满了她的足音。 在学校门口,林蓦停下来问我,还真去啊?你这人,怎么有点…… 我脸上一热,语无伦次地说,你看,怎么也得让我表示表示吧,再说,上回也 挺那什么的…… 林蓦若有所思地望着我,深不见底的眼睛就像婴儿。我被她看得心惊肉跳,好 像自己正心怀鬼胎,要把她拐了卖掉,而她早就知道我是个什么东西,这些天机关 算尽,无非是泡妞罢了。我的勇气像一根被白蚁蛀空了心的老树,一寸一寸地断裂, 十分钟前的痞气烟消云散。我开始后悔自己的坏,我知道,我坏,却坏不到底;我 好,却坚持不住,十足是个杀人杀不死,救人救不活的主儿,在林蓦面前,我早已 被一眼看穿。 我放弃了努力,绝望地等着她拒绝我。终于,林蓦笑了笑说,那你得把雷强找 来。我如蒙大赦。连忙掏出手机给雷强打电话,他正在和人打麻将,我说,我有急 事找你,你死活得出来。雷强问出什么事了,我也没说。放下电话,我醋醋地问林 蓦,你不给老公打个电话?她望着路两旁的霓虹灯,心不在焉地说,他忙。 无论这是怜悯,还是别的什么,她终归没有转身离去,这让我心中充满了感激。 一边走一边找饭店,路上总是遇见那些酒场上的朋友,一个个不怀好意地打量 着我旁边的人,贼眉鼠眼地跟我打招呼。我不由得借林蓦的眼睛去看他们,原来竟 是那么龌龊,那么委琐,像一群瞻前顾后的野生动物。林蓦倒没什么不自然,随随 便便地和我说着闲话,像个放学回家的高中女生。我没话找话,问林蓦最近看什么 书,林蓦惊奇地看了看我,抿嘴一笑,说,看《西游记》。我夸张地长叹一声说, 林老师,这就有点看不起人了。想当初上学的时候,我也算我们年级组的才子呢, 敢情你觉得我就知道《西游记》?林蓦认真地说,看不太出来。好吧,那你说说看, 西游记讲的是什么故事?我说,讲的是一个和尚,一个猴子,一头猪,还有一个有 鳃的混血人,组团去印度旅游呗!林蓦笑着说,总结得倒也精辟。那我问你,孙悟 空最厉害的一招是什么?我说,观音姐姐,救命! 夜幕开始低了,来往的行人匆匆而过,谁都不看谁。他们正在奔向各自的家, 那是一块由两个人支撑起来的屋顶,他们安静地守着时间,守着彼此,相依为命。 这样的时刻,流落街头的都是孤独的人,他们等待,或者被等待;说服,或者 被说服,就像我和林蓦。几个小时之后,他们中的有些人醉了,有些人仍然醒着; 有些人得意,有些人失意,无论如何,总有曲终人散的时候。 我们找了一家川菜馆,这里的水煮鱼做得特别好。进去时感觉很虚荣,好像林 蓦已经成了我的情人,乖乖地跟在我后面。我想找个雅间,但是进了大堂,林蓦就 停下不走了,落落大方地背着手,看墙上的字画。我知道,就算只有我们两个人, 她也未必会怎样亲密,一下又没了信心。 又给雷强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这小子就十万火急地赶来了。一进门,看见 林蓦坐在那儿,吃了一惊,眼睛鬼子六地转了几圈,好像这里面有什么阴谋。坐下 了,在桌子底下冲我竖了竖大拇指。我绷住脸,叫服务员过来点菜。说真的,这些 年,对付女人,除了嬉皮笑脸,我就请吃饭这一招。人家是老师,也不知道管不管 用。林蓦倒很大方,点了几个爱吃的菜,我像得了宝似地赶紧吩咐服务员:今天我 请的可是师傅,给我弄仔细了,回头吃出耗子来,我可不给钱!林蓦大笑,说至于 吗?服务员刚出去,我又事事儿地追出去,叫给女士来饮料。雷强冷着眼看我。 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说官话吧,有点夹生;原来那些套路,又显得肉麻。 幸好林蓦提起我们单位的几个人,一来二去地,倒也说得热闹。看起来林蓦挺 开心的,对这次莫名其妙的晚餐,她似乎并不反感。很快菜上来了,林蓦摆弄着手 里的筷子说,雷强,今天你可是借了我的光。雷强正费劲地对付一只虾,傻乎乎地 说,什么意思?老同学,当电灯泡还不让人吃饱?林蓦就用装筷子的纸封套丢他。 我说,来点酒吧?林蓦突然调皮地说,你喝吗?你不喝,我喝。说着忍不住大 笑起来。这一笑,她至少小了十岁。我突然想起上初中的时候,跟在暗恋的女生后 面,风雨无阻地盯梢保镖,就是不敢上去说话,不觉看得呆了。回过神来,我有点 尴尬地说,去死吧。一边自己也笑起来。酒来了,我把三只杯子并到一起,咚咚咚 地倒满酒。雷强捂住酒杯说,我就一杯得了,咱们三个,怎么也得留一个清醒的。 林老师可能喝啊,你小心点。要不你先把帐结了去,省得一会儿我遭罪。林蓦 说,那怎么会?人家是科长么,一天到晚都是饭局,当然是酒精考验啦。我把酒杯 小心翼翼地搬到林蓦跟前,说,林老师不够意思啊,上回怎么不喝?是不给雷强面 子,还是不给我面子?林蓦说,哪来的那么多面子啊?再说,你也别总管我叫老师, 我教过你吗?我说,你要是我老师,我还能考上大学吗?净走神了。 大家笑了一会儿,我举了举杯子,把下午的那套骗局又重复了一遍,算是开场 白。林蓦平静地望着我,时不时地点点头,像个默契的同谋。雷强翻着白眼说,原 来典子还有正事哪,我以为是专程道歉去了呢。我装傻说,道什么歉?雷强说,去 死吧。我嘿嘿乐了,说雷强,我得谢谢你,要不我还不认识林蓦呢。雷强说,对对, 那样你那个亲戚的孩子就惨了,非失学不可。林蓦在一边说,快吃吧,贫什么啊你 们?我忙给林蓦夹菜,林蓦说,谢谢,也谢谢你的晚餐,我就不正式说了啊。 一边吃着,手机不停地响,都是找我喝酒打麻将的,甚至还有张大嫖的一个电 话。我有点心虚,就清了清嗓子,说我正开会呢,别打了。林蓦看戏似地瞅了我半 天,说你就编吧。我闹了个半红脸,赶紧转移话题,说起上学时的事,林蓦说她是 铁路一中的,我直拍大腿,说我怎么就没上那个学校呢,可惜可惜!林蓦奇怪地问, 去了又怎么样?我说,去了咱们就是同学了啊,就有机会早恋什么的,说不定…… 林蓦白了我一眼,说你们男的都好这么说,全是废话。我说,反正咱们要是同 学,今天就没这小子什么事了。说着拿筷子一点雷强。雷强正吃得卖力,也不抬头, 口齿不清地说,我招你了? 林蓦吃水煮鱼,辣得嘶嘶哈哈地吸气。我一边吃一边偷眼看她,发现她的下巴 特别好看,白皙的弧线,恰到好处地一弯,要是托在手里,准是滑腻腻的,一手的 香。正呆呆地看着,林蓦一抬头,和我的视线搭了个正着,好像有点恼了,我连忙 掩饰说,你看林蓦哎,真是能喝点酒啊,脸都没红! 林蓦浅浅地喝了一口酒,眼睛像两扇黑洞洞的窗子。我抽着烟,有点挫折感。 很久没这么看一个女人了,我这拙劣的开头,是不是有点太自以为是了?如果 这是笔买卖,看来我注定要赔得底朝天了。林蓦好像是怕冷落了雷强,提起了几个 他们的同学,两个人陈芝麻烂谷子地说了半天。一杯酒喝完,林蓦就不喝了,我左 劝又劝,她还是不答应。后来林蓦忽然笑起来,说,要不,你再把我拦门口得了, 你四杯,我一杯。我自我解嘲地笑笑,颓然地举着瓶子,脸上有点挂不住。林蓦偏 过头去看了一眼低头狼吞虎咽的雷强,突然转过脸来,对我媚眼如丝地一笑,说真 不能喝了啊,再喝,老公要打我了。 这两个字让我怦然心动。我不想听她提起老公,又着了魔似地想听她说这两个 字,好像那就是我。我不知道那是个怎样的男人,他应该是优秀的,可是看林蓦的 样子,又好像不那么快乐。一时间,心里刮风一样纵横着各种各样的念头,脆弱得 像个青春期的小男孩。这时候林蓦放下筷子,坐直了身子,乳房隐隐地凸起,看起 来惊心动魄。我语无伦次地说,要不再来个菜?林蓦笑着说,还是留着下次吃吧, 听说你的饭局都是抓那些偷税的奸商买单,食之无罪,弃之可惜,我吃这样的饭没 有心理压力。不过,对奸商可以,对老百姓可要慈悲一点哦。我连连点头说,好啊, 以后我们再约,到时候可得给面子啊!林蓦看了看表,笑着说,又是面子。 大家一起往外走,我说,这回咱们是朋友了,以后再去你们学校,可别拿我当 逃学的坏小子啊。林蓦笑着说,你呀,可别再去了,整个一流氓闹校。我被这个词 吓了一跳,有点不自在。跑去结了帐,出来一看,雷强自己站在门口抽烟呢,我问, 林蓦呢?他摊了摊手说,走了啊。我有点气急败坏,说怎么就走了呢?总得送送吧。 雷强坏笑着说,你不觉得这有点俗吗?我问雷强林蓦的手机,雷强翻了半天号 码本,告诉了我,接着不怀好意地说,真爱上她了?是不是还想娶了她啊?我没理 他,愣了一会儿,和他一起往回走,淡淡的夜风吹过来,被高楼挡了挡,一会儿大, 一会儿小,像什么人温柔的耳光。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