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大会议室有点拢音,麦克也不好,一个个领导讲过去,听起来都是一个调子, 就像盛夏池塘里嘶鸣的青蛙,不知所云。我坐在后排的角落里,慵懒地靠在椅子上, 手里玩着一枝圆珠笔,茫然地望着面前的一排排后背。我看到付科端正的背影,肖 丹丹年轻的身材,还有李科纵欲过度的身板。他们看起来都那么正经,好像从来就 是正人君子,从来就跟表里如一的坏小子王典不一样。我提笔在一张报纸的边上画 了三只动物,一只是蛇,一只是狐狸,一只是黑熊,旁边分别写上他们三个的名字。 作为动物,我分辨不出他们哪个更好,哪个更坏,也许他们身后正有一群狮子, 懒洋洋地看着它们嬉戏,争斗,或者交媾,互相谄媚,等到狮子饿了,就优雅地扑 过去,三口两口,结束他们一切的无聊游戏。 我呢?我是什么?按李科的说法,我是一只鸟,而且不是什么好鸟。我挺喜欢 这个说法,鸟是最自由的动物,可能它很弱小,但是它的世界很大。就算它不是什 么好鸟,也伤害不了谁。但是,这就能保证它不被伤害吗?不知道此刻我身后正飞 着一只什么样的鹰隼,当它饥饿的时候谁能来救我。或者,我的牺牲正好拯救了它? 而那些我爱的人,又是在怎样的天空里,怎样孤单地鼓动着翅膀呢? 散会了,我无所事事地坐在办公室里,身边不时有人来来往往,拿着什么表格 文件慢腾腾地办着公事。自从上次竞聘以后,周围的同事突然和我生了,不知是谁 传出来,说付科挨打是我设的局,说我本来就和黑社会有联系,是半个流氓,还是 少惹为好。我也不解释,渐渐就孤立起来。 有一段时间,我就盯着墙上的钟看,那台廉价的石英钟上落满灰尘,表上用红 油漆写着什么荣誉,分针和秒针心平气和地走着,时针看不出有什么移动,一不留 神,却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了。我想,就是这东西把我年轻的岁月一层层扒了皮,直 到我慢慢老死,只剩下一个核桃一样大小的魂,最后轰然灰飞烟灭,一点痕迹也留 不下。当然,如果我在这张椅子上坐到退休,就什么也不会发生;如果我不想换种 活法,如果我谁也不遇见,那么这一辈子一定会很快乐。可我偏不这样。镜子里映 出我疲惫的侧脸,我扭过头去,在心里质问自己,你以为你是谁啊? 给大龙打了个电话,大龙说,老大!好久不见啊。我说,最近比较烦,也没和 你联系。你干嘛呢?大龙快活地说,我能干嘛?吃喝嫖赌,打架斗殴,无恶不做呗。 我说,大龙,我有个事,你去跑跑。四中有个老师,教语文的,叫林蓦,你给 我打探打探,看看她家里什么情况?他老公是怎么个人?详细点,完事告诉我。大 龙说,老大要当私家侦探了,等我消息吧。对了,这人是谁啊,这么用心?我说, 一个朋友,以后再跟你细说。 放下电话,还是牵肠挂肚。索性提前下班,出了单位,信马由缰地乱走。路过 太阳岛开的影碟店,隔着玻璃看见雷强他们,正在里面聚堆耍钱,雷强眼尖,一眼 看到我,亲热地喊,典子,赶紧进来,全体社会流氓都到齐了,同志们很想你! 我只好进去。这十几平米的小铺子,没几本正经片子,专靠出租A 片挣钱,一 天到晚热热闹闹,三教九流你出我进,简直就是啸聚山林的黑窝点。自从认识了太 阳岛,雷强就长在这儿了,看看影碟,逗逗来租碟的小女生,倒也快活。此刻又是 一屋子的人,正围着柜台玩扑克。我接了一根飞过来的烟,说,老岛,你这买卖还 做不做了?这屋子都进不去人了!太阳岛一边严肃地琢磨着手里的牌,一边说,嗨, 瞎鸡吧整呗,乐一天算一天,黄铺了改招子。典子找个地方坐!我说,不坐了,你 这儿哪块地方能比抹布干净? 我在人堆外边站着抽烟,时不时有人跟我搭话。雷强说,典子,你这几天怎么 了?电话也不接,人也看不着,是不是跑哪儿祸害良家妇女去了?我说没有,最近 懒,不爱动。雷强说,是不是泡上我那同学了?受伤没?我说,哪个同学?雷强一 边洗牌一边说,装什么傻啊你?是谁哭着喊着要她电话的?我笑笑说,你不是说那 妞儿狂吗?雷强说,你还不信是怎么的?不信你就试试。我说,试试就试试。这时 候太阳岛呼啦往起一站,说,散了散了,强子赢了,安排伙食!雷强举着一把毛票, 挣着命喊,这他妈还是人间吗?赢俩小钱儿,一个连的人吃饭!大伙儿也不听他的, 叉着他出了门,把栅板关了,满街找馆子。七嘴八舌研究了半天,最后进了一家火 锅店。 我找了个靠门的地方坐下,心事重重地抽着烟,随时准备逃跑。心里一直想着 交给大龙的任务,不知道他会带给我一个什么样的结果。现在,这个刚刚加入我生 活的女人,已经成了我心上最重要的砝码,有关她的一切将直接决定我的心情,这 感觉就像等待宣判。这一走神,太阳岛给我倒酒也没注意。雷强拿手在我眼前隔了 隔,夸张地说,这人完了,肯定是恋爱了。我回过神来,急忙去抢杯子,还是满了。 太阳岛纠正说,恋啥爱呀,真他妈肉麻,说性交不就得了?雷强说,都差不多。 我昨天上网看见一文章,那个流氓燕说,男人和女人最初都是假惺惺的,什么情呀 爱的,那多是幌子,等到上了床,男的就算完成任务了,心里说,看,为了爱,我 把你给操了!女的其实也一样,只是不说罢了。我忍不住说,雷强,你有点文化行 吗,看看人家老岛,还用了个学名。雷强说,拉倒吧,一个鸡吧样儿! 这帮人到一起,不喝多就像对不起祖宗。我赖来赖去,还是有点醉了。一桌子 人喊着说话,吵得我心烦意乱。出去上了趟洗手间,摇摇晃晃地回来,经过走廊, 远远地看见一个年轻女人站在一个包房门口,穿着一件短小的皮装,曲线毕露,笑 靥如花,旁边一个男的帮她开门,好像说了句什么,她伸手打了男的一个小耳光, 笑着进去了。恍惚里觉得就是林蓦,又不太像,我甩着两手的水,一时间痴在原地, 再仔细看时,包房门已经关上了。 回来,若有所失地喝了一会儿酒,有人提议去唱歌,众人纷纷响应。往出走的 时候我趁机跑了,走到家门口,我又听见贾爷拉二胡了。一柄弓,两根弦纠缠不休, 起起伏伏的调子,像幽居千年的隐士在空谷里叹息,又像午夜枕畔上谁的私语。仰 头看去,天上挂着一片黄月亮,秋天的城市落寞如洗。 第二天下午,大龙打来电话,说任务完成了。我约他去了一家清静的茶楼,喝 了几口茶,就要听汇报。大龙说,看你急的。我尴尬地笑了笑,大龙不再废话,一 五一十地讲了起来。 大龙说,我昨天下午去了四中,假装等人,跟传达室的大姐聊了一会儿,这大 姐真爱说话,还一个劲夸我实在,后来不知怎么说到她婆婆,我差点走不了。好不 容易转到正题上,我说我外甥在林老师那个班,也不知道这老师怎么样?这大姐就 告诉我,林老师今年三十,师大毕业的,语文教得好。她家住在繁荣小区,具体几 号不知道。有一个妹妹,是开服装店的,比她漂亮。 我心念一动,问大龙,是不是叫林然?大龙说,那不知道,她没说。我若有所 思地说,昨天晚上我看到一个人,很像林蓦,可能就是她妹妹吧。大龙说,可能吧, 你没看清楚?我摇摇头。大龙端详着我说,老大,你怎么迷迷糊糊的,没事吧?我 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没事,你接着说吧。 大龙说,林蓦的老公叫陈铁,是农村来的,比她大五六岁,开了个小酱菜厂, 据说生意还可以。他们俩没孩子。我打断他说,怎么没孩子呢?大龙说,我也是这 么问的,那大姐说,说是不想要,弄不好可能是生不了,谁知道。我说,她没说林 蓦这人怎么样?大龙说,说了,那大姐说,林老师这人挺好,挺和气的,就是有时 候不太合群,有点傲,没听说有什么朋友,来找她的人也不多。她老公最初来接过 她几回,挺普通的人,用那大姐的话说,也是个劳动人民,后来就不来了。 我默默地听着,一脑袋疑团。为什么林蓦会嫁给这样一个人?为什么她没有孩 子?在苦渡寺,她为什么哭得那么厉害?她为什么不告诉我自己是哪个大学毕业的? 在师大,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她不愿提及的往事?在她背后一定有很多东西是我 不知道的,而她不愿意告诉我,也许我还不够她把所有的往事都倒给我。我问大龙, 就这些?大龙说,从四中出来,我就去了那个酱菜厂,假装是外地来买酱菜的,我 弄了个破包夹着,像个小采买员。姓陈的不在,一听要进货,厂里的人赶紧给他打 电话,不一会儿他就骑着摩托车回来了,看见我,像见了亲人似的,一口一个兄弟, 又是烟又是茶。我胡说了一通,说我是浙江人,因为从小就跟着爹妈在哈尔滨做生 意,口音全没了,这次要进几万块钱的货,做成小包装给方便面厂。他还真信了, 领着我挨个酱缸看,把我熏的。我一边看一边跟他闲聊,扯了好半天,才绕过酱缸, 问到他自己头上。这姓陈的倒没把我当外人,把自己那点事说了个底朝天。他说, 我是农村出来的,我从十七八的时候就有两个理想,一个是出来干,再一个就是娶 个大学生做老婆。现在厂子办起来了,算是没白遭罪,大钱不敢说,比那些人五人 六的小干部还强点。我捧他说,陈老板,一看你就是事业型的!姓陈的挺高兴,说 那是那是,兄弟你也是江湖上混的,看人就是准么!我说,那你娶到大学生没有啊? 姓陈的叹了口气说,娶是娶了,没劲。我说,怎么又没劲了?他说,刚开始还 挺好,后来就完了,人家跟咱不是一路人,她说那些话我也不懂啊!天天这规矩那 规矩的,一天不洗脚都不行,躺床上抽烟也不行,一天到晚,要不就冷着个脸,要 不就拿我当客人。这些我都能忍,关键是她不能生孩子。这个事把我急死了,没儿 子,这么大的厂子,以后谁继承啊?我说,这也不一定都怨她呀。姓陈的说,怎么 不怨她? 检查好几回了,我没毛病,是她不行。我他妈算倒了大霉了,还不如在老家娶 个大姑娘呢!我说,那你怎么不离婚啊?姓陈的说,离啥呀,让老家的人知道了, 多没面子,算了,在外头花点小钱,还不是一样快活?兴许过几年遇见个年轻的, 还能给我生个儿子呢。 我呆呆地听着,舌苔上五味俱全,腔子里热辣辣的像着了火。我甚至忘了插话, 就那么任凭大龙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手里夹着的烟也忘了抽,烟蒂积了好长一截, 啪的一声掉在桌子上。原来林蓦过着这样的生活!我恨陈铁,更心疼林蓦,怨她不 在乎自己,可是,我有能力英雄救美吗? 大龙停止了绘声绘色的讲述,迷惑地望着我说,老大,你怎么了? 我失神地摇了摇头。大龙又问,这姓林的是谁啊? 我悲伤地说,一个朋友。 我没跟大龙多解释,让他先走,自己定了定神,给林蓦打了个电话。我说,林 蓦,你出来一下好吗?我必须现在见到你,这次真的有事。林蓦说,我在上班。我 说,上班也得出来。语气很坚定,甚至带着点粗暴,林蓦半天没说话,细碎的呼吸 声就在我耳边,听来那么真切。后来林蓦说,我去哪儿找你?我望着窗外的大太阳, 心念一动,说,你知道第一机床厂吧?那儿有个挺大的废厂房。林蓦说,跑那么远 啊?我说,你来吧,我去接你。林蓦说,你别来了,还是我自己去吧。 我开着一辆借来的破吉普,往郊区去。路旁金黄的芦苇摇曳着惊疑不定的头颅, 车窗开着,风吹进来,弥漫着熟透了的秋天味道。录音机里正播放着陈慧娴的《归 来吧》,那是一首很老的歌,中间过门的一段唢呐吹得缠绵悱恻,几乎令我落泪。 遇到林蓦,我又学会了感动。我穿行在稀薄的秋风里,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身 披铠甲的武士,正在悲壮的音乐伴奏里纵马驰骋,去赴一个生死之约,为了拯救一 个女人,或者与她一起死去。车轮滚滚,像一个硝烟弥漫的沙场,我不断地追问自 己,这样急急地奔向她,是为了安慰,还是拯救?我能为她做什么?她愿意把所有 的往事都托付给我吗? 旧厂房到了,我停下车,打开车门,靠在座位上抽着烟。选在这个地方见面有 点匪夷所思,这个城市原来有很多这样的工厂,每个工厂都像一个小社会,大而无 当,五脏俱全,养活了一代又一代的工人阶级,后来改革开放了,一夜之间,这些 地方又变成了废墟。下午的太阳斜照在荒烟蔓草上,远来的风微微吹过,破败的老 房子挂满灰尘,像一座座鬼魂出没的城堡。所有繁华时代的旧痕都已消逝无踪,仿 佛时光走过这里突然失重了,一不留神跌落到凡间,渐渐风化成一个空空如也的壳。 陈慧娴一直在唱着那首老歌,每当百转千回的唢呐声响起,我就闭上眼睛,期 望林蓦在这一刻到来,看到我孤独的扮相。 一辆出租车停在不远处,林蓦下了车,款款走近我。她仍然穿着那身淡青色的 套装,眉清目秀,优雅可人,像个高贵的皇室。走近了,林蓦嗨了一声,拍了拍我 的车说,这车跟这地方还真配套啊。我强笑着说,跟我也配套啊,都是家常东西。 她微微一笑说,我可不能逗你,你这嘴可太贫了。找我有事?不会又是失学儿 童吧? 我突然失语,像一只在飞行中被击中的鸟,轰然坠落在地,羽毛纷飞。巨大的 怀疑笼罩了我,我突然感到自己的悲壮只是一个错觉,她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不 快乐。也许一切都错了,她选择了那样的生活,就没想过要抱怨,她根本就不需要 谁拯救。或者说,我不配拯救她。我给不了她什么,更无法解释我为什么要那么关 心她,又从哪里知道了她的那么多隐私。但愿这是真的。 林蓦环视着周围的老房子,等着我回答。我慌不择路地说,那天晚上没送你上 楼,你没事吧?她轻描淡写地说,没事啊,我挺好的。我说,没事就好。她撇撇嘴 说,又是一个狼来了的故事!你什么时候能不骗我呢?就为这个,你把我弄到这外 景地来了?我嗫嚅着说,这里不好吗?她说,这里很好啊,亏你想得出。要是在这 里拍电影,你可以来演一个坏蛋!说完上下审视着我,坏笑着说,真像真像,天生 一个坏蛋,连化妆都省了! 我被她的情绪感染了,故做深沉地说,有这么帅的坏蛋吗?她一下笑弯了腰, 窈窕的身材弱不禁风,淡青色的衣裙云纹丛生,一头黑发垂在我面前,挡住了脸, 细细的红绳在颈间若隐若现。我热血沸腾,冲动地张开双臂抱住她,她突然愣在了 那里,不躲闪,也不回应,只是呆呆地被我抱着,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透过她的黑 发,明黄色的阳光缤纷摇曳,让我昏昏然如在梦里,我的嘴唇慢慢接近她白皙的脖 颈,青草的味道越来越浓,她突然醒了似地推开我,费力地说,别闹了。 我尴尬地放开手,僵在原地,不敢看她。林蓦清清楚楚地叹了口气,拉开后面 的车门说,走吧。我沮丧地爬上车,发动引擎,破吉普吃力地哼哼着开上了公路。 一路上我们尴尬地沉默着,好像我们上辈子是两个话痨,这一世要罚做哑巴。 那首老歌还没有停,唢呐声把我的心揉得稀烂。车到了她学校附近,我停下车,她 犹豫了一下,还是下了车,车门关上的声音就像大片的玻璃碎了。我伏在方向盘上, 看着她慢慢地穿过街道,背影仍是那么好看,那时候我真想喝点酒。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