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从悬崖边收回脚来,我又回到了正常的生活。无论如何,我要对得起林蓦的牵 挂。想到在我消失的日子里,她并没有忘了我,心里又感激又温暖。如果那时我不 是在赌,如果我和她一起出去,如果我要她留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不太敢想。尽 管我有点没脸见她,尽管她总是若即若离,远也远不了,近也近不了,但是要忘掉 她实在太难,我知道自己做不到,也就不再要求自己。 一个下着冷雨的日子,我给林蓦打了个电话。我说,林蓦,你在上班?林蓦说, 不,我在大连呢,我来参加一个培训。我怅然若失地说,那你什么时候回来?林蓦 说,还要一周吧。你怎么样?走的时候也没给你打个电话。我心里一暖,说,我还 好,上班呢。天冷了,你多穿衣服。林蓦说,你也好好的,别到处乱跑。大连很暖 和,就像我们那儿的九月,我昨天又去看海了。我望着窗外说,这里在下雨。林蓦 说,可能是最后一场雨了吧,再下就是雪了。 又说了几句闲话,我鼓起勇气说,那天的事,我太丢人了。林蓦说,我们不说 这个,你能相信我,我很高兴,你以后别再那样就行了。我说,你放心吧,其实我 也不愿意那样。林蓦说,那就好,我去上课了,昨天我给你买了两本书,等回去了 给你。 放下电话,我站在窗前看雨,觉得深秋的雨就像硫酸,冷得彻骨,透过皮肤浸 到骨头里,钻到心里,细碎的牙咬人。这时候最想和谁抱着取暖,不必多说什么, 一个被窝就是天堂了。想起和秋红已经好多年没有抱着睡过,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开始留心日历,日子过一天,林蓦就近一天了。她回来了,我该怎么办?是 为了她改变自己的生活,还是因为生活必须改变,于是选择她?我给不了自己答案, 只能懵懵懂懂地等待,觉得那个日子很重要。这世界真是奇妙,她原来就生活在这 个城市里,我们毫不相干,当我们遇见,她就成了一种依赖,不动声色地改变了我 的生活。 一个晴朗的下午,大龙来单位找我,说起一个新近出山的女人,算命很准,我 突然心里一动,立刻就要去。大龙说,老大,你还信这个?我说,也不是信,就当 心理咨询吧。 找到那个位于城乡结合部的小二楼,进去一看,走廊里有不少人在排队,一个 老太太过来收了我们每人十块钱,给了两个号码牌。我和大龙到院子里抽烟,看到 算命的人进进出出,有装腔作势的老板,讳莫如深的官僚,也有心事重重的中年女 人,甚至有年轻的鸡,三五成群,张狂地笑骂着,带着异香走过。我说,这地方还 挺热闹。大龙说,就这么回事吧,每年总有一个算命的莫名其妙就火了,社会上往 死里捧,新鲜劲过去就消停了。我说,原来糊涂虫这么多,自己的事自己都做不了 主,得问别人。大龙指点说,看见了吗?到这儿来的有两类人,要么特别如意,要 么特别不如意。做生意的,赚了还想再赚,赔钱的,想东山再起;当官的,升了还 想再升,倒了霉的,也来问个前程;那些女人呢,不是二奶就是第三者,要么得宠 了,怕失了势,要么失宠了,想搞复辟;也有老公在外面有了人的,来问个胜败输 赢。大概就那些鸡是纯粹来玩的。我说,你还挺能分析的呢。大龙说,对了,老大, 你问什么?你还真在乎那个破科长啊?我笑着说,你就损我吧。大龙狡黠地笑着说, 那你就是看上谁了,不知道怎么下手,是不是?我打岔说,大龙,你想算什么?大 龙说,我啥也不问,我不信这个。我命不好,怎么算也是白搭! 正说着,老太太喊号了,大龙让我先去,我进了屋,看见沙发上坐着一个四十 多岁的精瘦女人,多少有点仙风道骨,也不看我,把十块钱压在香炉下边,漫不经 心地说,你问什么啊?我愣了愣说,您先泛泛说说行吗?女人扫了我一眼,乌溜溜 的眼珠子看得我直发毛,思量了半天说,你呢,是个披官衣的,文官落在武将堆里, 你混得一般啊!我说,那我还能有什么出息吗?女人说,你命里有三处伤关,一辈 子破不了,官星动了,出人头地是不太可能了。婚姻呢,也犯煞。你命里有两重婚, 有个影子在外面飘着,我看不太准。我点点头,女人说,还想问什么?我说,我就 想问问那个影子,我们俩能怎么样?女人诡异地笑了,说,世上的事,惟有这个最 难捉摸,男人女人,有几个白天,几个晚上,都是前世姻缘簿子上写好的,就看你 的造化了。我说,您能说明白点吗?女人摇摇头说,你是个心性很重的人,我只能 看到这儿了,说多了,都是瞎话。 我没再说什么,交了五十块钱,算是我和大龙的卦钱。女人接下了,我转身往 外走,她突然在后面喊住我,犹犹豫豫地说,老弟,有一句话,你要是胆小,我就 不说了。我停下来说,你说吧。女人眼神怪异地说,落雪的时候要防大劫,不是血 光之灾,就是牢狱之灾。我手扶门框,发了一会儿呆,心事重重地出来了。 大龙进去,不一会儿也出来了。我问大龙,怎么给你说的?大龙满不在乎地说, 说我命不好呗,姥姥不亲舅舅不爱,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我笑着说,还不都这 样?谁也不是皇亲国戚。大龙好笑地说,这疯女人,说我这辈子是来还债的,一脚 踏错,就回不了头了。还说什么雨里来,雪里去,来如秋雨无端贱,去似长夜无人 知。问她是什么意思,她也不说。不过我倒真是秋天生的,我妈说过,生我的时候 下了半个月雨。 我反复念着那两句话,解了半天,也没弄明白是什么意思。大龙说,管它呢, 随它去吧,真要是这命,逃也逃不了。我说,她一不问八字,二不摇大钱,凭什么 给人算命啊?大龙说,说是天眼开了,鬼知道。老大,你的命怎么样?还能娶一房 嫂子不?我说,她还真说了,我命里有两重婚,谁知道那一重在哪儿呢!大龙说, 两重就两重,你要是再结婚,我给你放鞭炮去,放它十万响!我笑了笑,想起刚才 女人说过的话,她说有个影子在外面飘着,她也看不清,这影子应该是林蓦啊,难 道还有别的可能?又想到腊月里的灾,心里闷闷的,也没和大龙说。 天越来越凉了,我找出黑风衣穿上,独狼一样穿行在寥落的都市。我在等待一 个人,在周天寒彻的深秋里,那是我癔想中的唯一温暖,这个人不回来,我满脑袋 的问号永远也直不过来。 单位派我去市政府,参与起草一个财税分成方面的文件。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 差事,很可能是付科李科他们又奏了什么本,但我无所谓,干什么都是混日子,也 就去了。一个阴霾的下午,我下楼去拿一份材料,看见一群人堵在信访办门口,一 个瘦小的男人被一群女干部围着,正激动地说着什么。仔细一看,竟是严佳辉。我 赶紧跑过去,严佳辉见是我,惊讶地问,王典,你怎么在这儿?我说,佳辉,怎么 回事?严佳辉说,我上访啊! 没等我细问,一个女干部走过来,矜持地问我,你是哪个单位的?我说,我是 国税局的。女干部说,你认识他?我望着她性冷淡一样的脸,刚想说,废话!又忍 住了,只是点了点头。女干部说,那你赶快把他弄走,一会儿省民政厅厅长要来, 他在这儿一闹,影响不好。严佳辉在一边激动地喊,我影响不好?我是工伤啊,厂 子不管,民政不管,社区也不管,我不找信访找谁去? 这时候一个胖干部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审视地打量着我,说,这样吧,这个问 题我们以后解决,今天你们先回去。严佳辉往墙上一靠,双手攥住暖气管子,摆出 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磕磕巴巴地说,我跑了八趟省城,北京也去了,哪次 不是拿好话哄我?要不就像抓猪似地收容我,谁当个正经事办了?我今天是不走了, 我非得问问,为啥好好的人能拿低保,我一个工伤,谁也不管!我老婆没工作,孩 子念书…… 胖干部眼睛一立说,你这种情况,根据信访条例规定,属于缠访,你再不走, 我可通知公安值勤室了。严佳辉说,你找谁我也不走,我没犯法,我要见首长!女 干部看看表,焦急地说,主任,厅长马上就到了。主任伸着脖子喊了声,小于子! 走廊那边应声跑过两个警察来,抓鸡一样插了严佳辉就往外走,一路气喘吁吁地骂 着:这帮臭无赖!我上去拦,被一个警察甩出老远。严佳辉一条腿长,一条腿短, 两脚悬空,拖拖拉拉地被警察拎走了,一路上不停地大喊,我要见首长!我要见首 长!一个警察劈头盖脸给了他一巴掌,后面的话就听不清楚了。 我追到门口,看见一个豪华的车队正驶进院子,离主楼越来越近了。主任在后 面着急地喊,小于子,快捏住他的嘴!往值勤室整!两个警察避开车队,把严佳辉 往另一个方向拎。严佳辉手蹬脚刨地挣扎着,肚皮露出了一大截,一路去抱两旁的 树,又被警察扯开。我怒火万丈,顾不得严佳辉,迎着车队紧走了几步,张开双臂 站在了路中间。打头的车嘎地一声刹住,在我身前几米的地方停下,后面的车也都 停下了,车门乒乒乓乓地打开,下来一大群干部,奋不顾身地朝我扑过来。我指着 值勤室的方向,愤怒地高喊,谁是厅长?你看看那边!下岗工人上访,让警察当犯 人抓走了! 几句话喊得我热泪盈眶,话音刚落,一群干部已经冲到我跟前,把我团团围住。 一个干部说,有问题好解决,你让开。不等我回答,一大群人上来拉我,手上个个 加上了劲,恨不得当场把我捏扁。混乱里,我身体悬空,像严佳辉一样被拎到了路 旁。车队又启动了,缓缓地经过我,在主楼前停下来,楼里的领导鱼贯而出,和车 上下来的一个中年人热烈地握手。我抖落身上的手,恨恨地站起来,揪住一个干部 大吼,你们把人给我!干部连连说好,回身和什么人嘀咕了几句,那人去了,不一 会儿严佳辉就踮着脚过来了,对我叹了口气,斜着身子给我拍打身上的土。我难过 地挡开他的手,心如死灰。 主任过来,指着我,一本正经地说,你叫什么?回头我跟你们单位领导交换意 见,你也是干部,怎么一点没有政治敏感力?你和谁站在一起?我抬手打落他的手, 指着严佳辉,愤怒地咆哮道,我*****!我和这瘸子站在一起,你们呢?主任 狼狈地走了,留下几个干部紧张地盯着我们。我拉上严佳辉,掉头就走,刚出政府 大院,一抬头,竟然看见林蓦站在眼前,我疑在梦中,一时百感交集,愣在了那里。 林蓦走上来,心疼地望着我,眼圈红了红,什么也没说,就在政府大院前熙熙 攘攘的人流里,在越来越浓的寒意里,紧紧地抱住了我。越过她的肩头,我看见下 雪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