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上午十点钟通常是我最忙碌的时候,单单这个当口,令人心烦意乱的铃声叫响 个不停,手机上显示一个陌生的号码。11个数字从0 到9 占领全备了,0 占据了两 位,其他数字横七竖八地交错。“喂!你好!”我知道自己的声音异常甜美,不施 展腻味的时候,即使神态恼愠,心情烦躁,但仅仅倾听到我的声音,还是可以令对 方赏心悦耳的。 果然,电话的那一端似乎受到了天大的恩宠,喜出望外的口吻,勤勤恳恳向我 解释作为不速之客的理由:“舒曼小姐吗?我是——”他做了一番解释,似乎说自 己姓胡,又像是姓何,还将文字拆开,向我一撇一捺地分解。 我注视电脑屏幕,五彩缤纷的设计图稿,双手并没有闲着,对于来访的电话需 要漫不经心的时候,我就挂上耳麦,嘴巴下的细线上正是一个安置的话筒。我嘤嘤 呜呜配合着他说话中间隙的标点符号,证明自己的专注。但我确实没有在意他说了 些什么,他停息口气的时候,我就发出点呼吸的动静。 “马阿姨,你是认识的!她说让我打这个号码与你联系!” “是汪马阿姨吧!她不喜欢别人如此孤零零地称呼她的姓氏。”我终于吐露出 一句完整的句子。“你已经联系到我了!” 显然,他不想马上结束谈话:“我想确定一下,晚上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七点。”我随口说了一家餐馆,我和桢可在那里吃过几次饭,正在他从业医 院的附近。 我和付雄则通常选择去一家名为蓝山的咖啡馆用餐。店堂里弥留着轻柔伤感的 音乐,在黑荡荡的咖啡馆里缥缈浮跃,是相亲相爱的绝佳去所。我与其他人的碰面 都避免这个地方,正如神圣的爱情之巅。我不会随随便便和什么人谈论我的情感, 更何况,我的其他朋友,很少能阔绰得正儿八经地消费得起这里。桢可的医师收入 已经是白领阶层了吧!偶尔作出这样的邀请是可以的。如果咖啡、零食、用餐、甜 点、水果,外加一两瓶香槟和上了年纪的红葡萄酒,几乎是耗尽他一半的收入。而 付雄喜欢这种慢悠悠低沉的情调,咖啡的名字冠以北美、巴西的情调,价格就成为 了速溶咖啡的几十倍;零食一旦离开超市的架柜被装进精美的银盘里,价格也翻上 了几十;牛排必须是八成熟,讲究的是欧洲人的口感,用刀叉扒开后可见淡淡粉红 的血丝;五颜六色的冰激凌,搭配雕花的水果,就拷牢你百八十元的手工和欣赏费 ;香槟红酒的价格也是匪夷所思…… 我第一次被付雄邀请到这样高贵华丽的咖啡馆时,有一种特别受人重视的感觉, 绅士端庄的服务员,照顾你口味的每一点滴的细节。女人的小虚荣,如果不是让她 受人诱惑,便是用来散发出美丽,博得物质上和情感上的欢娱。 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上午的号码又出现了一遍。“舒曼小姐,我是——,上 午我们通过电话的!” “你是有事吗?见面取消了?”如果真是这样,简直让我喜出望外,我一边工 作,几乎也同时寻思了整天,与一个根本不曾相识的男人见面,就是为了结婚生子, 这样的念头是不是太过愚蠢的举动。原本,我决定让自己加夜班,在手机里查询来 电显示,也记不清楚是那一个了,正巧他自动送上门来。“那么,你忙你的!” “不是!”他结结巴巴地向我解释道:“不知道舒小姐喜欢什么鲜花?” 他小心翼翼的询问正探刺在我的敏感处,和付雄相恋了三年的时间,他带我出 去吃饭,给我买衣服首饰,带我去旅行,却从来没有送过我一束鲜花,青春的娇艳, 异常短暂,我是否就要凋零了。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你随便找朵鲜花就能把我比下去了。” “哪里!我知道舒小姐漂亮得紧,是鲜花不可比的。” 我并没有提交相片,更不允许母亲将照片私传与外人。长相得如何,还不是完 全凭借汪马阿姨一张青面獠牙的利嘴吹捧,再加上他自由发挥的添油加醋。 我不想与他罗嗦,稍稍被他讨女孩的用心所挑起的好事,而且最为关键的是, 由此通过他,我可以将计就计,以此为踏板,向父母作出一种姿态,为措施的下一 步计划作好铺垫。“我正在忙,不与你多说了,晚上七点见。” 我准时下班,没有在公司多停留一秒钟。赶到桢可离开医院前,我可以顺道去 看望他,我已经说过了,他是我全盘计划的执行者。 桢可大学五年的医学生涯主修是脑科,但面对就业压力,他到医院被安置在男 性生殖泌尿专科,为此在他工作的头三个月里,他被我取笑得体无完肤,抬不起头 来,那些日子他几乎断绝了与我的来往,偶尔我想起问候他一两句的时候,便总是 顺道问他:“天天面对男性的生殖器,不恶心吗?” “哎!”我总是神秘兮兮地问他:“那些男人中,性无能的比例是多少。” 他忍无可忍的时候就会说:“如果以后你的男朋友不行的话,尽管来找我!” “我已经试过了,十分健壮。” 那时候,我和付雄的情侣关系已经明朗化了。而且我已经开始实质性地了解男 人的身体,不再仅仅是作为生理课堂上的常识,这是一种切切实实温暖和滚烫的触 摸、亲吻拥抱和深入。同时,我开始明白,男人们为什么对于自己雄伟的无比重视, 视为尊严的强盛,正是因为对于女性肉体层次上的征服。这种征服竟是如此令女人 神往和臣悦。我很少将身体强壮的付雄和身体文弱单薄的桢可做比较,几乎淡化了 与桢可之间的异性关系。 我坐在医院的花园里,没有直接到男性专科的门诊部。打电话给桢可,让他迅 速下楼来见我。他细瘦长条,被搁置在白大褂里,像衣架板,咣咣当当地在倾斜的 夕阳下向我走来,由远及近。我一直眺望着门诊部的大楼,看见他出现在门口,走 到我跟前时,看见他的脸色淡红,额头上浮有汗珠,剔透明媚。我坐在花圃边,身 边的鲜花盛开得正艳。 “正忙着呀!做了几个包皮手术?”每一次,我看见他大汗淋淋,总是这样取 笑他。 “你真是,又来这一套,我在整理病例呢?忙了一下午。”他坐在我身边,从 白大褂的巨大口袋里抓出一盒德芙巧克力。 “我可不敢接,谁知道你放在哪儿?莫不是上面还有游动的蝌蚪!” “你真是的,一个小女孩,小脑袋瓜整天想什么呢?” 我觉得自己很荒唐,都说女孩发育得快速和成熟,中学时代一知半解,婴儿洁 白细嫩的身体,希腊神像的裸男胴女,医学的初级读本,和影片里呈现的搂搂抱抱 见识得多了。大学时代,更是大开眼界,看了一部好莱坞的情色艺术片,正是那部 风靡全球的《本能》,莎朗? 斯通一次次拿着一副冰铲把一个个男人叉死在床上。 其实,案情再简单不过了,唾液、精液、DNA 分析,凶手自然浮出水面。如果 说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连美国都没有DNA 鉴定。但同样的作案手法竟屡试不爽:床、 男人、女人、性、高潮、刀叉、伤痕、女作家的小说、书上的作案手法。事实就那 么简单。老美就喜欢一环扣一环玩弱智的铺垫,用级片的情色来包装警察抓美女凶 手的游戏,编剧和导演还竟让男女演员用话外音话中话来蹭高明和斗智商。傻乎乎 的观众流着口水愣呆呆地看着斯通从头脱到尾,即使穿着整齐的套裙,也从不内裤, 来回摆渡交叉着双腿,就是意在走光。可当年,我就那么傻了吧唧地看着老斯通一 板一眼不露表面的风骚,实则买弄到骨头里的老鸨。我和同寝室的姐妹们相互附和 着,这才是真正的女人,才是精品中的极致。女人写小说,竟然是侦探小说,杀戮 和死亡,有智慧,够野性。换了这么多男人的女人,还在床上,将一只只达到高潮 的野兽灭绝,铲除这些好色狰狞的男人,是女人的控制,妖娆、性感,和另类。 那时候,我们总是认为性感几乎已经和女人衣着的多少和尺度成反比,和女人 袒露的身体成正比。看见屏幕上蠕动的男男女女,我总是有一种想去厕所的冲动, 不知道其他女孩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觉。但当时我不敢问,总是害怕被看作是色情 的嫌疑。身体下腹垂坠着热气,在与付雄的爱抚中,我才知道那是叫湿。 众所周知,美院的男生女生向来都被看作前卫大胆,甚至许多学生在美院附中 读书的时候都纷纷同居了。寝室里两个女生说起这种事情风清云淡,做起事情来更 是驾轻就熟。据她们讲述自己的艳史,一个和同学早恋偷食禁果,一个则与社会上 的小青年往来甚密。本来在污言秽语这方面,我有点天分,过耳不忘,但也不是不 分场合,我是绝顶聪明的女孩,外人看来美丽淑德。搜集起来的夸言晦语就是为了 管教桢可的,得宜于寝室里其他姐妹的点拨,大大咧咧,垮垮塌塌的个性突飞猛进。 这些小果果的把戏用度,在桢可面前简直如鱼得水,我就在他的心湖里自由自 在地滑翔,怎么舒服就怎么扑腾。美人鱼晶莹剔透的小尾巴来劲了,在他脸上痒痒 一扫,他也不生气,嘻嘻哈哈地傻笑。但有时候,我就烦他没脾气的样子,无从个 性,扁瘦扁瘦的身气,没有一点肥膘,笑呵呵的神态远没有罗汉佛的憨态可掬。 其实,我是有修养的,从不任意卷起拳头滋惹生事,如果我给谁肩膀上一垮塌, 那说明我是和他的关系好,我的热情、亲切都在这温柔的巴掌里了。我和付雄就从 来没有这样的举止,在他面前,我一直显现得乖巧可心小女人的姿态,涌动澎湃着 青春的妩媚和纯粹。我总是这样安慰自己,我的小动作小声势对桢可的种种好处, 让他学会点男人的块头和豪气,从我这个女人身上领会男性气质。 “我手是消过毒的,清洗干净了,一个下午都没有接待病人。”他真是适合做 医生,有时候,我想人们的个性和职业应该是对号入座的。 “你们门诊部,整个空间都是那种空气:阳痿、早泄、性病、溃烂,乌烟瘴气。” 说得我自己鸡皮疙瘩都竖立起来了,牙齿打颤,“还有爱滋,真是恶心。” 他不理我,说道:“你是要相亲去吗?” “谁给你说的?” “昨天呀!自己蒙在被子里,好像还哭了!” “谁哭了!”我蹭硬,“你是知道我妈的,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那种家庭妇女, 不然她真能用吐沫淹死你。” “你这个样子,又是第一次和人家见面,说话没轻没重的,还不把对方吓跑了。” “本来就是给我母亲做个姿态的,”我故意说道,高深莫测的样子:“我的精 彩计划还在后面呢!大可你可要帮我,”我抓住他的衣服近乎一种要挟,拉帮入伙, 不管他是否愿意,都将被我拖下水。然后,我知道,我正是如此依赖他的,与付雄 能否终生在一起幸福地生活,胜败就此一举了,我已下定破釜沉舟的信念,自行玷 污单身的名誉,迫格降低身价,但桢可一定要为我把好关,至少我的身体决意为付 雄负责的,忠守节操。校园里那么靡离艳情的沦落之风,都被我抵挡住了,我就不 相信,还敌不过一个性无能。 “看样子,你是要大干一场了!” “我要一个完全勃不起来的男人。” “干什么?” “最好是完全松软的,”我大笑起来,随即凑到他耳边,“要像一根软耙耙的 大青虫那种!” “问这个干什么?” “用来作老公呗!” “你这是干什么呀!” 突然,我把目光转向桢可,“你那儿好不好用,勃不勃得起来,不然我就选你 呢?” “你准备让你妈知道吗?” “你傻呀!”我嘟囔着嘴,咬着牙齿,“我妈怎么会要这么无用的女婿,我不 就用个过度期嘛!” “曼儿,这样做很危险。” “所以了,大可,你一定要为我把好关呀!”我起身准备赴约了。夕阳染成了 橙红色的鲜亮,熟嫩还没有黄透的蛋心那样的清透。 “你就这么在乎,那个离了婚的男人吗?” 我回头,看见坐在长椅上的桢可,背对着落日的余辉,眼睛里逆光,点亮了左 右两颗针尖般的光芒,神态黯淡,显得无从力心。 我的泪水一下子涌到我的眼眶,我咬紧嘴唇才没有让点滴流落下来,神情是哀 伤的毫无把握的无奈:“大可,不要再与我讨论这个问题了,一直以来你始终听见 我说,关于我的爱情只有这一句,付雄是我的全部,不是吗?” 他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看见我流泪的眼睛,再也没有反对的话语,便轻声叮嘱 道:“别去男人的家。你不说他当过兵吗?有的是力气。” 我扭过头,拒绝注视他的脸,从包里摸出一把闭合却锋利无比的水果刀。在广 告公司经常加班到深夜,我不得不带上防身的用具,不管能起到多大的作用,但至 少起到一定的心理作用,敢情最重要是让自己心里塌实。我昂着头,仔细欣赏握在 手里的武器:“如果他敢不恭敬,我就把他阉了!” 我这样的语言方式早已让他习以为常了,大学时代,我和桢可就仔仔细细讨论 过性的问题。他是学医的,男女人体,老老少少,不仅见识,内外解剖,更是透彻 了当,但与我谈论的当时,竟比我还紧张。 “大可,你看过一类片吗?” 他的脸色蓦然绯红,腼腆至极,声音轻得发颤:“看过一点点!” “你呀?”我大声垮气,豪气冲天,一拳定在他的右肩臂,他竟然弱不禁风向 后微微一个狼疮。我盯着他问道:“你是看男人还是看女人呀!” 他膨胀红彤彤的脸颊,嘴上一声不吭。 “你比较过没有呀!”我故意装出男人的伟岸和雄壮,加大嗓子的音扩,令音 质粗声粗气,像个黑社会的头目一样嚣张狂妄,吆喝着训斥服帖着他的小兄弟。 “什么?”他轻轻微微的声音,甘愿受到我的喝来使去。 “你那儿!”我转溜着眼珠,憋住自己势必发作的狂笑,嗓口咕咕噜噜地翻滚, 发生歪歪扭扭的笑声,掺杂在我的声音里:“是不是萎缩了,还是——根本就发育 不完全?” “你说什么呢?一个女孩子家家。”他涨紫了脸,要跟我急,但脸颊白白嫩嫩, 全然没有震气怒吼的男人气概。他越心急,脸色越红润,粉色透白,嫩腻腻的肤质, 吹弹欲破皮膜,眉额堆积起几圈娇嫩的皱纹。 我像爆炸了一样,再也憋恁不住溃滥的笑声,哗哗啦啦在唇齿间撕裂开来,四 处乱溅,砸在他的脸上。他唇红齿白,嘴巴乱颤,就是发不出声音。 “你看你那脸,小姑娘!”我笑得肚子疼痛,蹲在地上,压住肚皮,抑制部分 饥渴的疼痛,一种对开怀大笑无法顾及到疼痛的饥渴。正如一个人处于饥饿的极限 时,面对整桌美食毫无挑剔的狼吞虎咽,在整个吃喝的过程中,他已经忘记了皮胃 的承受力,他应该为这承受力而有所收敛,至少他应该留下一成空间,等待食物的 发酵而膨胀。几乎笑到了极限,我不得不大喘粗气,难受地压着肚子,用手摸起桌 子上的一面小镜子,“拿去,照照你的脸!” 我的声调显然更加刺激了他,他开始出现逻辑混乱,思维烦躁,同时语无伦次, “你才发育不全,那儿才萎缩了!” 我可怜的肺脏、胸腔和腹腔才仅仅休息一口气的工夫,就被刺激地惊爆起来, 简直肆无忌惮。只感觉到有人拖了一下我伸出的手,手里有东西滑落,立马是玻璃 跌倒在地面上的破碎声音,声效并不响亮。因为肚子里萦绕着拔不出去的疼痛,我 干脆趴在了地板上,怏怏地余笑,平躺着惬意地伸直,仿佛只剩下一具奄奄一息的 躯壳。周围安静了下来,没有一丝声息,我睁开眼睛,恢复了点气力,一时忘记了 刚才发生了什么。补充饥饿一般的笑魇,一时间让我的大脑缺氧,猛然我就失去了 许许多多的记忆,我不再记起隐约听见的玻璃跌碎的声音,便伸开双臂展示一个庸 懒,手腕却碰到锋利的刺痛,零丁的痛苦虽不蛮狠,只轻微地一啄,但因为毫无防 备,我还是声张地哎吆叫道,受伤的手臂迅速逃离了迫害,举到眼前,看见三五颗 碎星星的晶银玻璃碴镶在皮肉里,我的皮肉本来就不多,皮肤特薄,碎屑就印在了 骨头上,几丝血沟在闪闪发亮的玻璃旁,殷殷鲜红。我懒洋洋侧着头,看看被攻击 的地点,一小滩镜子碎开的玻璃四分五裂。头向一旁微微一瞥,就看见另一群三四 块碎片溅落到了桌子下面。如此,我才记起桢可来过我的房间。 我忽悠地翻起身,四处张望,房间里却只剩下我一个人,空空寂寞极了。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