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西望茅草地(2) 伙食慢慢变得糟糕。三菜一汤不过是接风宴,食堂里很快就只剩两个传统节 目。一是黑糊糊的咸干菜,像是熬中草药,一揭锅盖就让人翻胃。二是干辣椒汤, 一沾舌头就像电击,电得你舌头发麻全身冒汗,因此又有了“感冒发散剂”的外 号。场长有时也带几个枪手去打野麂和野猪,让大家好歹闻一闻肉香。或者是搅 几桶巴豆水去河里毒鱼,只是吃鱼时把鱼内脏全部丢掉。但这样的美事一个月难 有三两回,润滑枯肠只在片刻。知识青年们不能不怀念城里的汤面和肉包子,不 能不在地头整日期盼开餐的钟声,甚至不能不偷盗——有个外号叫猴子的家伙, 有一次在厨房里偷喝猪油,咕嘟咕嘟像喝开水,一碗灌下肚去,闹得自己脸色发 青,肚子剧痛,往厕所里接连跑了十几趟。 好容易等到一个雨天,该休息一下了吧?该让大家睡个圆吞觉吧?可天刚蒙 蒙亮,厨房那头刚有点劈柴的动静,地坪里就有惊天动地的脚步。 咚咚咚——每张门也被敲得炸响,从东往西一路雷霆万钧。“起床,起床, 人家三工区的已经挖了五亩地啦——”这是场长的声音。 队长似乎在讨价还价:“场长,这雨还在下……” “雨不大,不大。你们把斗笠雨衣带好。” “有三个人请病假了……” “他们吃了饭没有?每餐吃得下半斤米的,都是假病。不能吃饭的就关起门 来睡觉!” “可能也是太累了呵……” “只听过病死的,没听过有累死的。后生怕什么累?力气从来用不完。越用 越有,越不用越没有。知道不?” 场长喊工以后,把一杆特大号的耙头往肩上一搭,自顾自朝地里走去,一双 大套鞋在泥水里叭哒叭哒。 我们怎么也赶不上他。在那一刻,我全身散了架,肩膀找不到胳膊,屁股接 不上膝盖,腰杆与背脊两不相干,意识中的手已经伸了出去,明明是去抓耙头把, 结果却抓来空气或者雨水。 我的脑子里也七零八落。场长与酸菜交错,队长与厕所重叠,被子在下雨, 耙头在唱歌,厨房挤压腰杆,母亲哽在喉头……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以上这些 事物重新编织出顺序和条理,弄清楚我是在哪里,在什么时候,在干什么。我明 白了,我正顶风冒雨走在一棵桑树下,雨帽的一角呼啦啦拍打着脸。 赵海光在我前面扑通一声滑倒了,半天没有起来。我去拉他时,发现他已成 了软软的一堆。 “猴子,你怎么啦?” “我要睡觉,要睡觉呵……”他迷迷糊糊。 “你疯啦?这里怎么睡?你不要命呵?” 他摇摇头,算是惊醒过来,看了看四周,对风雨和泥泞恨得咬牙切齿:“催 命鬼!害人精!臭阎王!我操你八辈子——” 我赶紧说:“猴子,忍着点,起来吧。” 三 队长外号李瞎子,是本地农民,眼睛不太好,经常眯着眼像刚刚睡醒。他其 实很有心计,补个箢箕,做张板凳,用胡琴拉一曲采茶调或西湖调,都是无师自 通。但他从不当出头鸟,即算对领导不满也是阳奉阴违,即使耍奸取巧也不露痕 迹,有时带着我们早早上地,却听任我们打鸟或者挖蛇洞。他装作没看见。 他的缺点是满脑子迷信,一看见坟就要绕着走,挖野坟时也决不动手,说是 怕鬼来敲门,怕先人们生气。这样的人当然对科学不感兴趣,一听到我们说起分 子式或者光合作用,就一个哈欠放出来,睡着了。 我们只好直接找场长建言。 “科学?”他倒显得很注意,在地头盘腿坐下来。 “种种种,土质情况也不明,肥料供应也不足,不是纯粹浪费劳力吗?这样 还想赶上英国美国?”一个女知青放了头炮。 “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广种薄收根本是错误的方针,是好大喜功的左倾 盲动主义!”另一位男知青跟上来大扣帽子。 “你们慢点讲。”场长有点慌。 我们七嘴八舌,建议缩短战线,建议注重管护,建议因地制宜,建议广开门 路多种经营,养羊啦,养兔啦,养蜂啦,还有自制蜂王浆的生财之道,马尔采夫 耕作法,约克夏肥猪,五零一菌肥——我们只差没说到超音速飞机和人造卫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