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西望茅草地(3) 肯定是我们的渊博知识吓坏了他。他眼睛眯成缝,嗯嗯呵呵听了一会儿,最 后给我们一人递了一根烟:“你们还真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呵。问题是,你们说 得花一样,都搞得成器?都能吹糠见米?” 我们后来才知道,他有一次从外地引进高产蚕豆种,不知为什么到头来连种 子钱都没赚到,气得他直骂娘,从此对新事物总是敬而远之。 “场长,你放心吧。我舅舅是农学院教授,你不相信我,总要相信他吧?” “场长,你不要门缝里看人呵,总得给我们机会吧?” “场长……” “好,考虑考虑。”他总算点头了。 不过他还是不大放心。据说他事后对别人说:几个书生还来教我种田?我当 田把式的时候他们老娘还没动胎吧?他根本不同意缩短战线——当时大开荒正在 他兴头上;也不同意养什么蜂——他觉得蜜糖饱不了肚子。他只是对什么菌肥稍 感兴趣。理由是,茅草地太广阔了,要种的作物太多了,全场干部群众再加上牛 们猪们,满打满算就五六百个屁眼,根本屙不过来。肥源问题确实一直让他很伤 脑筋。 四 造菌肥需要一些基本的条件。可我们连量杯和试管都没有,只能拿瓦钵和面 盆来代替,更不要说什么搅拌机和恒温室了。场长破天荒让我们买了两支温度计, 打了几个木头架子,就好像割了他的肝肠肚肺。他一天来看两轮,问什么时候可 以出肥料。见十多天没动静,老是在试验试验,他有点沉不住气,摸摸钵子和温 度计,揭一揭蒸笼盖,显得焦躁不宁。一看他那样子,就知道他恨不得我们今天 开工,明天出货,后天就是庄稼嗖嗖嗖往上蹿,玉米棒子大得一筐只能装一个。 他拍拍我的肩,把我拉到一边,说起地上功夫如何紧张,说队长们埋怨劳力 抽调得太多,说兄弟农场又送来了挑战书,那意思很明显——要我们切实抓紧。 当然得抓紧,可牛顿和爱因斯坦也有失败的时候吧?任何伟大的事业都得有 一个过程吧?要命的是,第四次制种又是失败。偏偏在那一天,两个不争气的准 牛顿上工时间溜号,去玩一把篮球,正在球场上快活,被场长撞个正着。 他黑着一张脸,气呼呼地闯过来,摇着草帽扇风,把土温室里里外外看了一 圈,又盯住了我们这些劳动力脚上刺眼的鞋和袜。 “下午挖地,都去挖地!”他终于一扬巴掌。 我没听懂,“我们还有棉饼没有磨完……” 他背着手走了,再一次挥掌:“挖地!” “场长,你得有点耐心,这次失败是有原因的。我们已经找到了办法……” 他冷笑一声,“你们是做粑粑呢,还是做面条?一点臭气也没有,还说是肥 料?有了这么多的日子,你们就是屙也能给我屙两担了吧?” 一位女知青当场气得要哭。 场长是相信大粪的。这没有办法。他嗅了半个月,还没嗅到大粪的气味,就 认定我们的菌肥完全是骗人,因此必须把骗子们轰回地上去。 五 又是挖地,播种,挖地,播种……我们咬紧牙关,捶打自己的腰背,揪出衣 角的汗滴,然后敲锣打鼓向场部送开荒喜报。好像出大力流大汗是我们唯一的本 分,是这辈子过早定型的宿命。天呵,连我这个最不叫苦的人也隐隐不安起来。 场长好像没有这些不安。相反,他一上地就高兴,一上地就来了气力,简直 是个天生的劳动疯子。不论在哪个工区,他比年轻人更卖力,手里的耙头三抡两 舞,一晃眼就把别人甩下好远。饿了,咬个生红薯或生萝卜。渴了,到溪边或者 塘边喝一捧生水。他的两个干儿子,据说都是抗洪时得救的孤儿,只有八九岁, 也被他带到地上去,一人扛一把特制的小耙头,跟着他参加生产劳动,累得哇哇 大哭也不可回去。干部们更跟着他遭罪。在他的命令下,会计做账,秘书写材料, 基本上只能在晚上加班,以至有个会计经常暗地里冲他瞪眼睛。 歇工时,他就抽燃烟,笑眯眯地说点往事,诸如新四军、汉阳造、黄桥战役、 板门店谈判、扒铁路埋地雷、拿棉絮当烟丝烧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