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西望茅草地(4) 如果受到什么人邀请,他还会走腔走调地唱歌: 光荣北伐武昌城下, 血染着我们的姓名; 孤军奋战罗霄山上, 继承着先烈的殊勋。 千万里转战,风雪饥寒…… 最初,即使是不太准确的音调,也能唤起我庄严神圣的情感。但肚子里越来 越空洞和枯索的时候,累得一倒下去就天旋地转爬不起来的时候,武昌城还与我 有什么关系?大刀与硝烟,老兵的笑脸,离我实在太远,远得模糊起来。 我很难把认真倾听的样子坚持下去。我担心自己的思想已经出了毛病。 六 猴子自称会算命看相。他解说天庭和地角,断定这个有桃花运,预告那个仕 途广阔,唯独说到场长时口出恶言。照他的说法,场长耳垂短,一定是短寿;左 眼角有杀气,将来定有血光之灾。不可泄露的更大天机是,他说场长前世一定是 老虎和猪配的种——否则今生为何又蠢又恶? 知青们哄堂大笑。 我却没怎么笑。说实话,场长也让我恼火,但有几招令我不得不服。他枪法 精,出门打猎从不空手归。扶犁掌耙也有一手,没有什么功夫拿不下来。估猪羊 的重量,估地上的产量,总是一眼准,眼睛就是一台磅秤和天平。何况——他还 是小雨的父亲。 认识小雨是我的不幸。她是我们工区的猪倌,人缘好,手脚勤,却不大讲话。 与男知青们接近的时候,你们讲话,她只是听;你们打球或拉琴,她只是看。你 要是同这个哑巴开开玩笑,把她逼急了,逼得红了脸,她最激烈的抗议也只是朝 你打一拳。 这一拳通常很重,让你明白猪司令不是白吃饭的。 有一次她在甘溪边洗衣,我们刚好从木桥上过,放下几担棉饼,望着河水打 主意。甘溪的水从远山流来,绿得发蓝,清澈而冷冽。黑色、黄色以及白色的石 头在水中闪动。水面跳跃着太阳的光花。 真想到水里过一把瘾,可农场有禁止下河游泳的命令。猴子鬼头鬼脑地朝我 挤眼皮:“不准下河,掉下河的另当别论吧?” 我心领神会,身子晃了晃,大叫一声“不好”,便连衣带鞋跌落下水。伙伴 们当然个个都高风亮节,关键时刻舍己救人,迅速脱掉衣履,一个个飞燕式滚翻 式炸弹式马桶式纷纷扑向水中,在浪花中大显共产主义的身手。 小雨不知是计,在岸边大喊救人。 “再吓她一下怎么样?”我对猴子丢了个眼色。 “完全赞成!” 我和他潜下水去,故意伸手在水面挣扎,咕噜咕噜大口吐出水泡,一个惨兮 兮行将灭顶的样子。 我们事后才知道,她当时吓哭了,忘了自己不大会游泳,也呜呜呜扑进水里 来了。当我们把她救上岸,冲着她哈哈大笑,她情知上当,气得抓住身边的稀泥, 一把把朝我们猛射。“你们可耻!可耻!可耻——” 她水淋淋地冲上岸,就找队长告状去了。这家伙! 七 小雨的告状害人不浅,让我们不得不在会上作检讨。一气之下,我们联合起 来对她实行制裁,在路上遇到她,故意装作没看见。看见她劈柴劈不动,也不再 帮忙。知道她夜里常到父亲那里去,我们在半路上装鬼,叫出狼嚎般的尖声,吓 得她没命地狂跑。或者去她房间,在虚掩的门上放一个扫把,想象她回家时一推 门,扫把打在头上的可笑情景……我们的恶毒中其实不全是恶毒,这是我后来感 觉到的。 她猜出了扫把是谁安放的,气呼呼地来算账,用粉笔在我们每张门上写了个 大大的“猪”字,一泄心头之愤。 办完了这件大事,再收走我们的脏衣。 洗衣?这倒是求之不得。 我们不会洗衣,累得不愿洗衣,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求女知青们帮忙。后 来她们也累得天昏地暗,开始批判我们的懒惰,把臭东西一把把扔回来,你叫 “姐姐”叫“姑姑”叫“奶奶”也无法打动她们的铁石心肠。想想看吧,在这样 一个内外交困危机深重万念俱灰的时刻,小雨还能伸出援手,向阶级兄弟奉献劳 动加肥皂,怎能不让人刮目相看?即使我们毛深皮厚,也得做做感激的样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