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西望茅草地(12) 各个工区几天来死一般寂静,食堂里总是剩下很多饭菜,没法让人咽下去。 连油嘴滑舌的猴子也揪着自己的头发嚎啕大哭,扑到我身上,在我肩头狠狠咬了 一口。我后来才知道,他也一直暗暗喜欢小雨,在梦中还喊出她的名字。 可怜的朋友。我没有同他说什么,也流不出泪来。悲伤使我反常地平静,只 是独自朝外面走去。前面是蒙蒙细雨,亮滑滑的路。我不知道哪里是她走过的路, 哪里是她锄过的地,眼下到哪里还能听到她的声音,看到她的小辫子和宽大光洁 的额头。说起来,我算不上她的什么人,只是几页诗撕碎了,雪片般飘落甘溪— —这是关于她的诗,最终应该交还给她。我希望它变成白色的蝴蝶,去追赶匆匆 离去的身影;或者变成白色的玫瑰,永远开放在一个人的心里。 这个世界有多少东西值得用白色花朵埋葬?天地是这样广阔,好像使劲喊你 也听不到回声。远山看起来是一座座巨大坟墓,随着你的前行而一步步远退,好 像要与你永远分隔,不让你走近它们的秘密。 场长一下子老得白发飘飘。有人看见他傍晚时骑马狂奔,顺着甘溪跑过去, 又顺着甘溪跑回来,朝着天边静静的红霞大喊:“丫头——你回来——丫头——” 叭叭叭,驳壳枪朝天响了。 枪声像破竹之声,惊飞几只野鸟,尖锐地升入寒冷的高空,最后消逝在一抹 暗紫色的晚霞中。 谁也不敢去劝他,只有他两个儿子追着马屁股喊: 爸爸—— 爸爸—— 十六 场长很快病倒了,农场乱得更加没有头绪,到第二年只好作为长期亏损单位 解散。省农垦局一个工作组来了。中央一个副部长也来了,据说就是当年给场长 取名“张种田”的某位老首长。场党委开了七天会,会后又召开职工大会,传达 了全面整顿精神,在肯定了全场员工几年来的功绩以后,宣布农场将由附近几个 公社分区接管。清理财产和安置人员也马上开始,大部分知青将转到一个铁路工 地去筑路。 据说可望转为铁路建设公司的职工,大家当然高兴。我们杀鸡,打狗,吃掉 种籽,劈掉板凳和箱架烧火,连门板有时也难幸免。一些附近农民先下手为强, 来偷铁丝,偷砖瓦,偷锄头粪桶。菜地上吃不完的菜,我们就把猪和牛赶去吃。 大家要离开了,也不再怕场长,场部出现了一些大字报,意见五花八门。群众说 他瞎指挥。干部说他独断专行。一个会计说他那次募来寒衣是破坏财经制度,截 粮车更是耍特权,目无法纪,土匪作风。 人们吃饱肚子以后就可以骂他“土匪”了。 我清理书籍和行李,发现那双已经破了的胶鞋,不觉心里一动——场长呢? 这个茅草地王国的酋长,已经四面楚歌的“土匪”,这些天来在哪里? 听人说,几天来他经常在地里走走,到天黑也不回家。那匹马被人们开枪打 死。他将要调到某个农业学校去当书记,不需要马了,不能骑马了。食堂里吃马 肉那天,人们看见他没尝一片,只喝了整整一壶酒。 我去看过他。房里乱糟糟的,人不知在何处。他可能还在地里游走?还在雨 雾中寻找自己的女儿?他将要去领导一个学校了,是否还将重复茅草地的欢乐和 痛苦? 雨滴泼打在窗子上,拉出了很多流痕,模糊了窗外的一切。我等了好一阵, 扫净了地,抹净了桌子,给主人铺好了被子。发现墙角有一双沾满泥灰的皮鞋, 我取来一点一点擦拭,好容易擦出了黑色,然后整齐地摆放在床边……我终于走 了,轻轻地拉上门,一点声音也没有。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 动身离场的那一天,我去买点绳子和面包,在草市街看见了场长。他在冷清 清的供销社里,靠着水泥柜台,端一只酒碗,喉结在滚动。他显得老多了,背有 点驼,左眼充血发红,没有女儿在身边,衣服显得还有些脏乱破旧。要不是那两 道虎生生的目光,我真怀疑他是哪个瑶寨里来的贫困老汉。 他朝我点点头,勉强一笑:“喝酒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