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西望茅草地(13) 我摇摇头。 庙门外熙熙攘攘,一些农民赶着农场的牛走过,拖拉机喷着黑烟摇摇摆摆, 拖着农场一些财物不知要到哪里去。再看过去,又一队汽车停在城墙边,知识青 年把行李挑到这里,正往车上码放。人语喧哗之中,球鞋与运动衫在晃动,让人 看得有些眼熟。 场长眼里掠过一丝凄凉,喝了口酒,“你们到这里有几年了?” “四年。” “哦,四年,四年,好快呀……” “是好快。” “你们,行李都清好了吧?没掉什么吧?……到新地方要注意安全,要搞好 团结,慢慢地适应水土。修铁路不比做地里功夫,经常要放炮,经常碰到塌方, 容易出危险。你们做事宁肯慢点,莫慌手慌脚。嗯?” 真是奇怪,离别可以使粗人变得细心,硬汉变得心软,存怨的人忘记对方种 种过失。我从他嘴里听到了母亲的口气。 远处汽车喇叭响了,大声点名的声音也在传来。他苦笑着闭了眼睛,挥挥手 :“好了,你走吧,走吧,时间不早了。” “场长,”这两个已经陌生的字,这个现在已经没有意义的称呼,使我的声 音异样,“你不去送送我们?” “去的,要去的……” “你会要去的吧?” “当然,当然……” 他拿着酒壶踉踉跄跄出了门。我后来才发现,送行的人群里并没有他。也许 他是怕受大家冷眼,也不想看到这样的场面。 汽车开动了,一片“再见”声响起来。刚驶出街口,我突然看见甘溪桥上一 个黑影,一动不动。我可以断定,黑影就是场长,一定不会错。他也许正朝大路 这边张望,在目送我们这些熟悉的面孔。渐渐地,黑影变成一个黑点,看不见了, 看不见了……但我分明看见一张老脸上痛楚的表情,眼角一滴酸泪。 光荣北伐武昌城下, 血染着我们的姓名; 孤军奋战罗霄山上, 继承着先烈的殊勋…… 场长,你还唱这首歌吗?我这一辈子里还能看到你吗?我多么想抱住你,痛 痛快快地哭一场,哭你和我,哭小雨,哭大家……但我不会这样做。 明亮的甘溪从落日之处缓缓流来,落霞晚照,水天一色,茅草地似乎在燃烧。 那台废拖拉机还摆在山上,像刻记一切往事的碑石,像经历了无数次失败的英雄, 面对自由的暖风,静静地注视过去和未来。锈红色的空气在微微波动。这样一个 美好的世界,锈红色的世界,像一道闪电,就要滑过去了,就要消失了。 车身晃荡,车内一片笑声。猴子与大炮在抢夺香烟,你一掌我一拳的,笑声 特别响。他们在笑什么呢?笑手里的香烟?笑今后各自的前景?笑总算离开了茅 草地?笑兄弟们终于摆脱了一个不堪回首的地狱?可能,是该笑笑了,但过去的 一切都该笑吗?茅草地只配用几声轻薄的哄笑来埋葬?——你们到底笑什么? 我笑不出来,双手抵住膝,手掌从额头往下遮住眼睛,在任何人不知道的情 况下,偷偷流出一滴泪。 1980年10月 ◇最初发表于1980年《人民文学》杂志,后收入小说集《飞过蓝天》等,曾 译为俄文,获1980年度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