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飞过蓝天(3) 他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有什么办法呢?这次鸽子外交同样失败,虽然过 五关斩六将,好容易讨得了招工师傅的欢心,但在“公社推荐”这一关仍踩了地 雷。他妈的,公社书记明明是想安排老上级的儿子,明明是要做一把人情,却满 嘴的漂亮话。先算了他偷狗和偷菜的老账,说他思想改造还不达标,狠狠打下了 他的气焰。然后又笑嘻嘻地来拍肩膀,说革命工作行行都重要,山区尤其需要知 识青年,需要像你这样有文化的一代新人……呸,真是笑里藏刀的老行家呵。 一个老人喊着他的名字,咳了一声,把光光的脑袋探进房门:“还没吃早饭 啦?要吹哨子了。上午在丝瓜冲散凼粪。” “队长,我……手痛。” “你昨天背痛,怎么今天又手痛?” 他挪下床,右手腕一弯,好像再不能伸直了,“哎哟哟,哎哟哟,怕是骨折 了,怕是生了骨瘤……” “那,那你就去看牛吧。” “看牛……” 老队长没注意他的暗笑,吧了口烟,走了。临出门补了一句:“快些搞饭吃 吧。我摘了点辣椒和黄瓜,就在门口。你那个菜园子,也要趁天晴上点粪水了。 莫懒呵。” 一把菜蔬又放在门槛边——不知这是队长第几次送菜了。当然,老人的关心 还包括讲授各种为人处世的道理,包括给他找一把治感冒的草药,包括给他削一 根扁担或补一顶草帽。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养鸽子有什么用,总说应该养几只 下蛋的鸡。他也不知道铁哑铃有什么用,总是劝主人把它拿到铁铺去打两把好耪 锄……他不知道这个城里伢身上的哪个地方接错了筋。 麻雀有点感动,但并不后悔刚才的手腕弯曲表演术。他实在不愿在这个山冲 与泥粪打交道了。记得六年前刚下乡时的情景,那时他有多么火热的幻想呵。他 是瞒着母亲转户口的,是揣着诗集偷偷溜进下乡行列的。他渴望在瀑布下洗澡, 在山顶上放歌,在丛林中燃起篝火,与朋友们豪迈创业就像要建起一座康帕内拉 幻想中的“太阳城”。他还想靠自学当一个气象专家或林业专家,登上现代化科 学的殿堂。当然,他也要让手上生出那值得自豪的硬茧,让腿上留有那英雄勋章 似的伤疤。第一次上山砍竹子,他凭着年少气壮,不顾劝阻砍了百多斤。不料下 山时,他逐渐跟不上队伍了,一步一跪,忍受着肩上火辣辣的痛,竟远远落到了 最后。在一个急弯处,竹子太长,两端都抵住了岩石,卡得他既不能动,又放不 下,加上草丛里沙沙地响,一条蛇倏然逝去,他急得哇哇哭起来…… 后来,是老队长举着松明子来找到了他。 但这些并不使他泄气。那么是什么使他学会了手腕表演术呢?他想不太清楚。 他只知道,第一次招工给人们的震动太大了。地位分化的可能和现实,使朋友们 的热情消失得太快,算计增加得太多。关于托洛茨基和德热拉斯的讨论不知道什 么时候停止,社会调查记录什么的被人们撕了卷烟,连菜园子也变得荒草丛生。 对干部的顶撞,与农民的纠纷,知青户内部为大事小事发生的争吵,使大家在入 睡前更多地想起了今后的出路。“光阴飞快地流逝,一去不再来……”一位知青 经常唱起这支印度歌。 一个个都走了。有的是靠爸爸一张字条当兵走了,有的是招工或升学了,有 的则公开宣布姑娘和金钱是目标,户口也不要,藏着匕首下山。连山那边那位热 情为自己掌管衣服钱粮的姑娘,也不再让鸽子带来纸条,一走就没有音讯……于 是,这个一度热闹的知青户,只剩下一只鸽子——就像他的影子。 现在,他连影子都没有了。 没有影子的人,还是一个人吗?还是个东西吗? 好久没打柴了。稻草也潮湿,根本不接火。小收音机里正在播气象预报,说 是今后几天内还要下雨。他啪的一声把收音机关掉。 收音机旁有一封信,是一位老同学写来的:“……老弟,你白长了一个脑袋, 要干部推在(荐)你,实在容易。让他们喜欢你,有这号本事没有?如果没有, 就得让他们怕你。专给他们找麻烦,让他们脑壳痛,逼他们甩包付(袱)!我陆 大爷的成工(功)(经验)就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