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节:爸爸爸(7) 靠这只老猫,娘崽两个居然混过了春荒。大家似乎知道这个中机巧,有人在 她背后指指点点。她横眉横眼,装着没听见就是。 一直借到寨子里人心惶惶,女人们又开始谈起杀人祭谷神。丙崽娘有点兴高 采烈,积极投入了这场对谷神的议论。得闲的时候,就带上针线鞋底,拉上丙崽, 矮胖的身子左一顿,右一顿,屁股磨进一家家高大的门槛。对一些没听说过谷神 的女崽,她谆谆教导:这可是个老规矩呐。不杀人是不能祭谷神的,要杀人就要 杀个男的,选头发最密的杀,肉块都分给狗吃。杀到哪一家,就叫哪一家“吃天 粮”……说得女子睁大眼睛,脸色发白,相互挤靠得越来越紧,她又笑起来,神 秘地压低声音:“你屋里不会吃天粮的,放心。你男人头发胡子都稀么……不过, 也不蛮稀。”或者说:“你屋里不会吃天粮的,放心。你竹哥太瘦了,没有几斤 肉,不过……也不蛮瘦。嗯啦。” 她圆睁双眼,把一户户女人都安慰得心惊肉跳之后,才弯着一个指头,把碗 里的茶叶扒起来,嚼得吱吱响,严肃认真地告别:“吾去视一下。” “视一下”有很含混的意思,包括我去打听一下,我去说说情,有我做主, 或者是我去看看我的鸡埘什么的,都通。但在女人们的恐慌中,这种含混也很温 暖,似乎也值得寄予希望。 实在是割野葱去了。 然后是看鸡埘去了。 鸡埘那边就是仁宝父子的家。丙崽娘看完鸡埘,总是朝那边望一眼。这一眼 的意思也很模糊,似乎是招呼,似乎是警惕,似乎是窥探隐私,似乎是不示弱地 挑战:看你能把我怎么样?每天都这样偷偷地望几眼,叫仲裁缝心里猫抓似的。 仲裁缝恨女人,尤恨丙崽他娘,那个圆不圆瘪不瘪的家伙。说起来,她还算 他的弟媳,又与他为邻,两家地坪相连树荫相接,要是拆了墙壁,大家会发现对 方也不过是吃饭、睡觉、训儿子,没什么两样。但越接近就越看得清楚,看出些 不一样来。丙崽娘常常挑起一竹篙女人的衣裤,显眼地晒在地坪里,正冲着裁缝 的大门,使他一出门就觉得晦气,这不是有辱斯文么?她还经常在地坪里摊晒一 些胞衣,作为大补佳药拿去吃,或卖钱。那些婆娘们腹中落下来的肉囊,有血腥 气,在晒席上翻来滚去的,晒出一条条皱纹,恰似一个个鬼魂,令人须发倒竖。 不过,这一切都不如她那眼光可恶。似乎是心不在焉地瞅一眼,有毫无理由 的理由,有毫不关心的关心,像投来一条无形的毒蛇。堂堂仲满的儿子就是被这 样的毒蛇缠住,乱了辈分,毁了伦常,闹出一些恶浊不堪的闲言,岂不是往他仲 满耳朵里灌脓? “妖怪!” 有一天,仲裁缝在大门口怒骂。 地坪里没有他人,只有丙崽娘。她架起一条腿撕剥脚皮,哼了一声,吐出一 口痰,又恨恨剥下两大块茧皮。 就这样交了恶。 但仲裁缝从来不对丙崽做手脚。有一回,小老头怯怯地来到他家门口,研究 了一下他脸上的麻子,吐了两个痰泡,把一团绿色鼻涕抹在布料上。裁缝忍无可 忍,但还是没有恶语,只是横了一眼,旋即把布料塞进灶口,烧了。 避女人与小子,乃有君子之风。仲裁缝算不算君子,不好说。但他从不与女 人交道,从不同后生笑闹,在寨子里是个颇有“话份”的长者。话份在这里也是 一个含糊概念,初到这里来的人许久还弄不明白。似乎有钱,有一门技术,有一 把胡须,有一个很出息的儿子或女婿,就有了所谓话份。后生们都以毕生精力来 争取话份。 有话份,就意味着有人来听你说话。仲裁缝粗通文墨,自婆娘早死之后,孤 独度日,晴耕雨读,翻破了几本六叔留下来的线装书,知道不少似真似假的旧事。 晋公子重耳、吕洞宾、马伏波,还有他最为崇拜的贤相诸葛亮,都常在他嘴中出 入。尤其是坐在火塘边的时候,他把竹烟管喝得嗬嗬地响,慢条斯理说一句,停 半天再说一句,三个字一顿,五个字一断,间或夹上一声“哎”,久久没有下文, 目光茫茫然,不像是在同听者说话,而是在同死去的先人禅对。后生们望着他脸 上几颗冷峻的阴麻子,不敢催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