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节:爸爸爸(14) 接下来又发生一些问题。老班子要用文言写,他主张用什么白话写;老班子 主张用农历,他主张用什么公历;老班子主张在报告后面盖马蹄印,他说马蹄印 太保守了,太难看了,太污浊了,只能惹外人笑话,应该以什么签名代替。他时 而沉思,时而宽容,时而谦虚地点头附和——但附和之后又要“把话说回来”, 介绍各种新章法和新理论,俨然一个通情达理的新党。 “仁麻拐,你耳朵里好多毛! ”丙崽娘忍无可忍,突然大喊了一声,“你哪 来这么多弯弯肠子?四处打锣,到处都有你,都有你这一坨狗屎!” “婶娘……”仁宝嘿嘿一笑。 “哪个是你婶娘,呸呸呸……”丙崽娘抽了自己嘴巴一掌,眼眶一红,眼泪 就流出来,“你晓得的,老娘的剪刀等着你!” 说完拉着丙崽就走。 人们不知丙崽娘为何这样悲愤,不免悄声议论起来。仁宝急了,说她是个神 经病,从来就不说人话么。然后忙掏出几皮烟叶,一皮皮分送给男人们,自己一 点也不剩。加上一个劲儿地讨好,他鸡啄米似的点头哈腰,到处拍肩膀和送笑脸, 慷慨英雄之态荡然无存。事后一个汉子揪住仁宝逼问:“你对德龙家的到底怎么 样了?她硬是吃得下你。”仁宝捶胸顿足地说:“老天在上,我能怎么样?她是 我婶娘,一个禾场磙子。我就是鸡巴再骚,不怕她碾死我?”汉子上下打量仁宝 一眼,还是半信半疑。 七 告官的代表从千家坪回来,说官府收是收下了报帖,但还得派人上山来查勘 事实,才能最终断案。不过从办案官的脸色来看,好像是凶多吉少。且不说鸡尾 寨人脉广,在官场里有关系,就是说话这一条,鸡头寨也不占上风。他们的口音 别出一格,办案官听着听着就发脾气:“你们说些什么话?把舌头扯直了再说好 不好?” 爹妈给的舌头就是这样,还要怎么个直法? “下次再在公堂上讲鸟语,先掌嘴三十!”办案官又说。 加上三位代表一到千家坪就水土不服,又是胸闷,又是头晕,又是呕吐拉稀, 这官司看来是太不好打,也打不下去的。他们十张嘴顶不了仇家的一张嘴,这官 司还能打么?难怪仲裁缝说过,先民有仇不动朝不告官,是祸是福从来都自己扛, 那才是好汉。 告官叫做走“舌道”,叫做文胜。行武叫做走“牙道”,叫做武胜。到底是 要用舌还是要用牙,寨子里分成两派意见,一时无法统一。有个后生突然想起了 一件事,说那天杀牛以占胜败,结果并不灵。倒是丙崽当时在场咒了句“×妈妈”, 像是给了个坏兆头,却灵验了……这不十分可疑吗?这一想,大家都觉得丙崽神 秘。丙崽有一次从山崖上滚下来,不但没有死,还毫发未损,不是神了吗?丙崽 有一次被棋盘蛇咬了一口,不但没有倒地立毙,还活蹦乱跳手舞足蹈追着蛇要打, 不是更神了吗?这样一件大神物,只会说“爸爸”和“×吗吗”两句话,莫非就 是泄露天机的阴阳二卦? 大家都觉得是这个理,于是连忙取来一架滑竿,就是两根竹子夹一张椅子, 把丙崽抬到祠堂前。香火也即刻点燃。 “丙相公……” “丙大爷……” “丙仙……” 汉子们伏拜在他面前,紧紧盯住他,对他额上的抬头纹充满希望。 丙崽刚坐过滑竿,十分快活,脸上笑纹舒展,鼻涕炸了一个泡。他把停止不 动的滑竿踢了一脚,发现它还是不再动,翻了个白眼。 实在不好理解。 是不是他要高兴了才会显灵?有人狠狠心,把家里珍藏很久的一块粽粑找来, 贡献给鸡头寨第一大高人。丙崽这才兴奋起来,急急地掰粽粑,没抓稳,掉了一 块,其实就掉在他右脚边,但他脑袋转起来不灵便,轮着眼皮居然朝左边望去。 这样个吃法,是吃一半掉一半。每掉一块,他照例去找,照例找错了方向。有时 也能阴差阳错,发现了前几次掉下的碎粑,他捡起来就往嘴里塞。 他拍拍巴掌,听见了麻雀叫,仰头轮了个方向不够准确的白眼。最后指定了 一个方向:“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