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节:爸爸爸(19) 在泪水一涌而出之际,他们齐声大喊“嘿哟喂”——开始唱“简”: ……他们的祖先是姜凉。姜凉没有府方生得早。府方没有火牛生得早。火牛 没有优耐生得早。优耐没有刑天生得早。他们原来住在东海边,后来子孙渐渐多 了,家族渐渐大了,到处住满了人,没有晒席大一块空地。怎么办呢?五家嫂共 一个舂房,六家姑共一担水桶。这怎么活得下去呢?没有晒席大一块空地呵,于 是大家带上犁耙,在凤凰的引导下,坐上了枫木船和楠木船。 奶奶离东方兮队伍长, 公公离东方兮队伍长。 走走又走走兮高山头, 回头看家乡兮白云后。 行行又行行兮天坳口, 奶奶和公公兮真难受。 抬头望西方兮万重山, 越走路越远兮哪是头? …… 男女都认真地唱着,或者说是卖力地喊着。尤其是外嫁归来的女人们,更是 喊得泪流满面。声音不太整齐,很干,很直,很尖利,没有颤音和滑音,一句句 粗重无比,喊得歌唱者们闭上眼,引颈塌腰,气绝了才留一个向下的小小转音, 落下尾声,再连接下一句。他们喊出了满山回音,喊得巨石绝壁和茂密竹木都发 出嗡嗡嗡的声响,连鸡尾寨的人也在声浪中不无惊愕,只能一动不动。 一行白鹭被这种呐喊惊吓,飞出了树林,朝天边掠去。 抬头望西方兮万重山, 越走路越远兮哪是头? 还加花音,还加“嘿哟喂”。仍然是一首描写金水河、银水河以及稻米江的 歌,毫无对战争和灾害的记叙,一丝血腥气也没有。 一丝也没有。 远行人影微缩成黑点,折入青青的山谷,向更深远的深山里去了。但牛铃声 和马铃声,还有关于稻米江的幸福歌唱,还从无边的绿色中淡淡透出,轻轻地飘 来,在冷冽的溪流上跳荡。溪水边有很多石头,其中有几块特别平整和光滑,简 直晶莹如镜,显然是女人们长期捣衣的结果。这几面深色大镜摄入山间万象却永 远不再吐露。也许,当草木把这一片废墟覆盖之后,野猪会常来这里嚎叫,野鸡 会常来这里结窝。路经这里的猎手或客商,会发现这个山谷与其他山谷没什么不 同,只是溪边那几块深色石块有点奇异,似有些来历,藏着什么秘密。 丙崽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了——他居然没有死,而且头上的脓疮也褪了红, 净了脓,结了壳,葫芦脑袋在脖子上摇得特别灵活。他赤条条地坐在一条墙基上, 用树枝搅着半个瓦坛子里的水,搅起了一道道旋转的太阳光流。他听着远方的歌 声,方位不准地拍了一下巴掌,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咕哝着他从来不知道是什么 模样的那个人: “爸爸。” 他虽然瘦小和苍老,但脐眼足有铜钱大,令旁边几个小娃崽十分惊奇和崇拜。 他们争相观看那个伟大的脐眼,友好地送给他几块石头,学着他的样,拍拍巴掌, 纷纷喊起来: “爸爸爸爸爸——” 一位妇女走过来,对另一位妇女说:“这个装得潲水么?”于是,把丙崽面 前那半坛子旋转的光流拿走了。 1985年1 月 ◇最初发表于1985年《人民文学》,后收入小说集《诱惑》,已译成英文、 德文、法文、意文、荷文、韩文等。归去来 很多人说过,他们有时第一次到了某个地方,却觉得那地方很眼熟,奇怪之 余不知道是何原因。 现在,我也得到这种体会。我走着,看到土路一段段被洪水冲过,冲毁得很 厉害,留下路面一道道深沟和一窝窝卵石,像剜去了皮肉,暴露出人体的筋骨和 脏器。沟里有几根腐竹,一截烂牛绳,是村寨将要出现的预告。路边小水潭里冒 出几团一动不动的黑影,不在意就以为是石头,细看才发现它们是小牛的头,鬼 头鬼脑地盯着我。它们都有皱纹,有胡须,有眼光的疲惫,似乎生下来就苍老了, 有苍老的遗传。前面的芭蕉林后冒出一座四四方方的炮楼,墙黑得像经过了烟熏 火燎。我听说过这地方以前多土匪,还有“十年不剿地无民”一类说法,怪不得 村村有炮楼。民居房屋也决不分散,互相紧紧地挤靠和纠缠。石墙都厚实,上面 的窗户开得又高又小,大概是防止盗匪翻爬,或者是防止瘴雾过多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