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节:爸爸爸(21) 我很快察觉到,她们都把我错当成一位既认识什么小玲也认识什么熊头的 “马眼镜”,一位曾经居住在这里的青年。也许那家伙同我长得很像,也躲在眼 镜片后面看人。 他是什么人?我需要去设想和伪装他吗?从女人们的笑脸来看,今天的吃和 住是不成问题了,谢天谢地。当一个什么姓马的也不坏。回答关于一个还是两个 的问题,让女人们惊讶或惋惜一阵,不费多少气力。 梁家畲来的大嫂端来一个茶盘,四大碗油茶,我后来才知道,这是取四季平 安的意思。碗边黑黑的,令我不敢把嘴沾上去,不过茶倒香,有油炒芝麻、红豆 以及糯米的气味。她满意地看着我喝下第一口,把地下两件娃崽的衣捡起来,丢 进木盆,端到里屋去,于是一句话被切分成两半:“老久没有听到你的音信,听 水根夫子说……”(半晌才从里屋出来)“你一回去,就坐了大牢。” 我吃了一惊,差点让油茶烫了手。“什么大牢?” “就是判徒刑呵。” “胡说,我从来没犯过事!” “背时的水根打鬼讲!讲得跟真的一样,害得吾家公公还吓心吓胆,还为你 烧了好多香。”她捂嘴笑起来。 妇女们都笑起来。有一位还绽开黄牙补充:“她公公还到杨公岭求了菩萨呢。” 真是晦气,扯上了香火与菩萨。也许那个姓马的真的撞了什么煞,确有牢狱 之灾,而我代替他在这里喝油茶。 大嫂又敬上了第二碗。“他老是挂牵你,说你仁义,有天良。你给他的那件 袄子,他穿了好几个冬天。他故了,我就把它改了条棉裤,满崽又穿……” 我想谈谈天气。 屋里突然暗了下来,回头一看,是一个黑影几乎遮挡了整个门。看得出这是 个男人,赤裸的上身线条很硬,隆起的肌肉有棱有角。他手里提着什么东西,从 那剪影来看,是个牛头或是树蔸。黑影向我笼罩过来了,没容我看清面孔,他扑 通一下丢掉了手里的东西,两只大巴掌捉住了我的手开始猛锉起来。“是马同志 呵,哎哟哟,呵呀呀……” 我又不是一条毛虫,他惊恐什么?以至发出这样的尖声? 当他转到火塘边,侧面被镀上了一层光亮,我这才看清是一张笑脸,有黑洞 洞的大嘴巴,有满嘴的胡桩。 “马同志,何时来的? ” 我想说我根本不姓马,姓黄,叫黄治先,也不是来寻访故地的,只是进山来 随便问问山货。 “还识得吾吧?你走的那年,还在螺丝岭修公路,吾叫艾八呵。” “识”大概是认识的意思。 “艾八?识得识得。你那时候当队长?” “不是队长,吾当记工员。你嫂子,还识不识呵?” “识得识得,她最会打油茶。” “吾同你去赶过肉的,记不记得?那次吾要安山神,你说是迷信,不让我敬 香和念诀。结果还不是?野猪毛都没打到一根。你还碰上牧麻草,染了一身毒疮。 你碰了只小麂子,也没叉着……” 我听出来了,“赶肉”是打猎的意思。 黑洞洞的大嘴巴笑起来。女人们也笑了笑,然后纷纷起身,摇晃着宽大的屁 股,出门继续去打场。自称艾八的男人搬出一个葫芦,向我大碗大碗敬酒。酒很 浑浊,有甜味,也有辣味和苦味,据说浸过什么草药和虎骨。他不抽我的纸烟, 用报纸卷了一支喇叭筒,吸一口,吸出了烟头的明火,但看也不看一眼,待我着 急了好一阵,才从从容容一口气把明火荡灭,烟卷还是好好的。 “如今日子好过了,酒肉不稀奇。过年,家家都杀了猪,柴熏肉要吃半年。” 他抹着嘴巴,“只有那几年大干快上,累得翻斤斗,谁都没得禄。你晓得的。” “是没得禄。” “你视德龙哥了吗?他当了乡长,昨日到捉妹桥栽树去了,兴许回来,兴许 不回来,兴许又会回的。”他谈起一些令我糊涂的人和事:某某做了新屋,丈六 高;某某也做了新屋,丈八高;某某也要做屋了,丈六高;某某正在打地基,兴 许是丈六也兴许是丈八。我紧张地听着,捕捉这些话后面的各种脉络,猜测某些 陌生词语的含义。“视”大概就是指看,“得禄”大概是指得利。还有一个个 “集”,是起立的意思?还是站立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