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节:爸爸爸(22) 我有点醺醺然头重脚轻了,对丈六或丈八胡乱地表示着高兴。 “你这个人念旧,还进山来视一视。”他又把烟纸吸出了浅浅的明火,让我 暗暗急了几秒钟。“你当民师那阵发的书,吾还存着哩。”他咚咚地上楼,好半 天才头顶几丝蜘蛛网下来,拍着几页黄黄的纸。这是一本油印的小书,大概是识 字课本,已经撕去封面了,散发出霉气和桐油气。上面好像有什么夜校歌谣、农 用杂字、辛亥革命,还有马克思以及地图,印得很粗糙,一个个字也大得出奇, 杂有油墨团子。 “你那时也遭孽,饿得脸上只剩一双眼睛,还来讲书。” “没什么,没什么。” “腊月大雪天,好冷呵。” “是好冷,鼻子都差点冻落了。” “有时候晚上还要开田,打起松明子出工。” “嗯啦,松明子。” 他突然神秘起来,颧骨上那一小块光亮,还有几颗酒刺,一齐朝我逼近。 “吾想打听件事,阳矮子是不是你杀的?” 阳矮子?我头盖骨乍地一紧,口腔也僵硬,连连摇头。我压根儿不姓马,也 没见过什么阳矮子,怎么刑事案都往我身上扯? “真的不是你?” “我连鸡都没有杀过。” “这就怪了。”见我否认,他似乎有点怀疑,又不无遗憾。“都说是你杀的。 那家伙是条两头蛇,该杀!” “还有酒没有?”我岔开话题。 “有的有的,尽你的量。” “这里有蚊子。” “蚊子欺生,要不要烧把草?” 草烧起来了。又有一批批的人来看我,拐进门来,照例问起身体可好和府上 可安一类。男人们接过我的纸烟,嗖嗖嗖地抽得很响,靠门或靠墙坐下来,眯眯 笑,不多言语。他们相互之间偶尔说上一两句,无非是说我胖了,或者说我瘦了 ;说我老多了,或者说我还很“少颜”,当然是城里油水厚的缘故。待纸烟烧完, 他们又笑一笑,说是去倒树或下粪,懒散地出门而去。有几个娃崽跑过来,把我 的眼镜片考察了片刻,紧张得兴高采烈,恐惧得有滋有味:“里面有鬼崽,有鬼 崽!”他们一边宣告一边四下奔逃。还有一位女子,咬着一根草站在门边,反复 打量着我却不说话,不知是什么意思,弄得我很不自在。 这类事我已经碰得多了。刚才我去看他们种的鸦片,路上碰到一位中年妇人。 她一见我就显得恐惧,脸色像一盏灯突然黯淡,赶紧拔了拔鞋后跟,低头择路而 去,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难道姓马的曾经与她有过什么麻烦? 艾八说我还应该去看看三阿公——其实三阿公已经不在,不久前死于蛇咬, 只是在人们的谈论中还留下了一个名字。在砖窑那边,他的孤零零小屋已有一半 倾斜,眼看就要倒塌。两棵大桐树下,青草蓬蓬勃勃地生长,已从四面八方包围 过来,阴险地漫上了台阶,摇着尖舌般的草叶,眼看就要吞灭小屋,吞灭一个家 族的最后几根残骨。挂了锁的木门,已被虫蛀出了密密小洞,在门边留下一堆堆 蛀粉。我不知道主人在的时候,房屋是否会破败得这么厉害。难道人是房屋的灵 魂,一旦灵魂飞去,躯壳就会腐朽得如此迅速?齐腰深的草丛里倒栽着一盏锈马 灯,上面有几点白色的鸟粪。还有一个破了的瓦坛子,你不经意地一碰,坛口就 嗡的一下拥出很多蚊子。艾八叹了口气,说这口瓦坛腌泡的酸菜最好,当年我就 经常来这里吃酸黄瓜和酸豆角。(是吗?)艾八扯掉门前几把草,又打望檐下的 蛛网与鸟窝,说墙头灰壳剥落之处,那几个还未完全褪色的油漆字,“放眼世界” 云云,还是我当年写的。(是吗?) 我朝窗里瞥了一眼,看见屋里有半筐石灰,几捆干柴,还有一个铁圆盘,细 看一阵,才发现是铁杠铃,已经锈得不成样子——我感到惊异,这种罕见的体育 用品,怎么会出现在山里?是怎么运来的?大概不用问,也是我从城里运来,直 到临走时才送给三阿公的。是么?我希望三阿公用它去打几把锄头或耙头,而他 终究还是没有打。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