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节:女女女(2) 买回了那种小匣子,她却时常扭着眉头埋怨:“毛佗,没得用的。人都老了, 还有几年活?空花这些钱做什么?没得用的。”我说怎么会没有用呢,我测试过 的,效果不错。然后过去检查那小匣子。果然,不是她没有打开开关,就是音量 被她扭在最小的刻度上。“开那么大,费电油(池)呢。”她极不情愿地接受着 指导,而且只要我一离开,保准又机灵狡诈地把音量恢复到原状。等到下一次, 再来理由十足地重复她的埋怨:“毛佗,没得用的,我说了没得用的。人都老了, 还空花些钱做什么呢?你去把它退了,一对电油(池),买得几多豆腐。” 在她那里,有了豆腐就有了世界的美好,我们全家都是靠豆腐养大的,一个 个长得门长树大。 于是,助听器没有再用,放在她缝制的小小布袋里,深藏于一个当作衣箱的 烘箱里。耳塞上有一圈浅浅的污垢,好像还带着一位聋子的耳温。 而我们继续辛苦地叫喊着。 不知道她是怎么聋的,她没有说过。我问父亲,父亲说她小时候大病了一场, 一发烧就这样了……什么病呢?病就是病,记不清了。 前辈们总是把往事说得很含糊,好像这就显示了教导孩子和维护社会的责任 感,就能使我们规规矩矩地吃完红萝卜和阿司匹林。直到那年我第一次回到老家, 在渡船上,在山水间,我才发现往事并非迷雾,而是一个个伸手可触的真切细节。 在一片肥厚的山脉里,有很古老的深绿色河流,有很古老的各色卵石。据说 以前河边都是翳暗的林木,常有土匪出没打劫商船。不知什么时候,官府派人伐 倒沿江的林木,铰掉土匪的屏障,才有了一条谨慎躲闪的官道和车马的通行。又 不知什么时候,官府派人在这里建起了一道边墙,分隔苗汉两区,图谋阻截匪乱。 这道南方的小长城眼下当然已经荒废,只留下几截废墟,一些披着赭色枯苔的砖 石,像几件锈物遗落在茅草丛中。还有几条土墩被风雨磨得浑浑圆圆,看上去像 牙齿脱落的牙龈。 同船的有一位阿婆,脸色黝黑,布满蛛网般的皱纹,身体又薄又矮,似乎一 口气也能把她吹倒,一个背篓可以装上三四个这样的体积。她的眼睛和嘴巴只是 几条裂缝,是一块老木薯上随意砍出的几道刀口——其中有两道红鲜鲜的艳丽, 含着浑浊的一汪泪水,当然就是眼睛了。 她似鹰又似人,操着极地道的家乡话,谈了些似乎与幺姑有关的旧事。在这 一瞬间,我强烈地感受到家乡是真实的,命运是真实的,我与这块陌生土地的联 系是真实的——这有阿婆与幺姑的面容相似为证,有幺姑与我的面容相似为证, 有我一走入家乡就发现很多熟悉的鼻子、眼睛、嘴巴、脸型等等为证。现在我回 来了,身上带着从这里流出的血与脸型。 阿婆身边立着一个高大后生,满脸酒刺,大概是她的儿子。真难相信她可以 生出一个体积比自己大两三倍的生物出来。 “幺伯么?吾识的,吾识的。”阿婆两道红鲜鲜的缝把我打量了一下,“先 前几多灵秀的女崽呵。那年莫家老二死了,有人就说她是蛊婆,开祠堂,动家法, 逼着你爹爹去点火烧死她。唉,好遭孽呵。” “阿婆,您记糟了,我姑姑不是你说的……” “哦,是尹家峒的幺姐么?” “尹家峒。” “淑媭么? ” “是淑媭。” “吾也识得,也识得。这团转百十里的姊妹,哪个不识哟。难怪你还与她有 点挂相哩。她是庚申年的吧,比吾只小月份。她男人不就是那个李胡子么?那个 砍脑壳的,又嫖又赌,还骑马,还喜欢喝这个——”她跷起拇指和小指,大概表 示鸦片。“上半年他兄弟回来了,说是从九州外国来,来找一找老屋。吾在街上 视了的。” 我看着她红红的裂缝,那里面根本无所谓眼珠,是泪囊炎,是结膜炎,是日 照烟熏……抑或是来自太多往事的辐射,灼得眼球腐烂了? “她也是没得法子。生你大表哥的时候,生不出呵。那时候又没郎中,没医 院,就请满贵拿菜刀来破肚子,杀猪一样。可惜,奶崽还是没留下来。她哭呵, 哭得黑天黑地,耳朵就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