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节:女女女(3) “是这样?” “她还在长沙么?” “还在。” “享福了。可惜,听说她就是没有后人。” “她退休了,想回来住一段。” “老屋没有了,回来做什么?又没有一男两女,回不来的,回不来啰。”她 轻轻叹了口气,擦了擦眼睛。 我后来才知道,本地人把生育看得十分重要,没有后人的妇女就是死了也不 能葬回故土,以免愧对先人和败坏风水。为此,她们生前经常裸体野卧,据说南 风可使她们受孕。又经常吃蜂窝与苍蝇,大概是把繁殖力最强的昆虫当成了助孕 的神药。如果这些法子还是不奏效,耻辱的女人们要么自杀,要么远走他乡。幺 姑当年进城去当保姆,大概就是迫于这种无后的舆论压力?在我的想象中,她当 然也是坐过这样的船远行,看到过船下的波纹,水草,倒影,还有晃晃荡荡的卵 石——这条河流几千年来艰难生育的蛋卵。 小船已经摇进了一片树荫。船身偏斜,锚声叮当,船客脚步声已叭叭离船上 岸。一群背着竹篓的女子突然你挤我靠地发出一阵亮笑,不知道她们在笑什么。 二 老黑也没有后人,她是否会自杀或远走他乡?当然不。她能生,这是她自己 宣布的。生他一窝一窝的不在话下,生出白的黑的也不在话下。为了向她婆婆证 明这一点,她去年就一举怀上一个,然后去医院一个手术“拿掉啦”,说起来同 玩玩似的。 她婆婆气得要吐血。 她丈夫气得同她又打架,又离婚。 她也得玩玩离婚。用她的话来说,不离上三五次婚,那还算个女人么?不是 白活了老娘一辈子?她以前玩过革命和旧军装,眼下赶上好时代,开始玩录像带 和迪斯科,玩化妆品和老烟老酒。身上全洋玩意儿,没有国货。上面用乳罩一托, 下面用牛仔裤一兜,身体的重心好像就提高不少,两条长腿笃笃笃地朝前冲去, 如踏在云端腾腾欲飞。这样的女人,当然可以伸出女巫那种干瘦的手,下巴得意 地一摆,“拿掉啦”。 她当然要拿掉那血糊糊的玩意儿。不然,她可以一气跳上四十个小时的迪斯 科然后大睡三天吗?她可以喝得头痛脑涨然后半夜随意叫上一个男人陪她出去散 步吗?她可以骑着摩托撞倒警察然后扬长而去吗?可以叼着一根烟不管与男士们 辩论什么问题都非得占个上风吗?她可以把腼腆少年或昏聩老头都调戏得神魂颠 倒,然后从他们那里要来钞票,在高楼上或峭壁上细细撕碎,看碎片向苍茫大地 飘去,自己兴奋得母驴般地嚎叫起来吗? 幺姑当保姆,十几年带出了这样一个干女儿,实在有点奇怪。而且我觉得, 幺姑终于去洗澡肯定与老黑的甜甜一笑极有关系。那天幺姑炒了一碗焦焦的火焙 鱼,定要给干女儿送去,说黑丫头最爱这一口。其实老黑早就没有这个嗜好了, 我向幺姑说过多次。每次她都诺诺地表示明白,可一炒上火焙鱼,又顺理成章地 坚定起来:黑丫头爱吃的。 不知她什么时候出门,什么时候又回来了。回来后她一直心神惶惶,问我知 不知道一个姓宫的大个子,问那人品质如何,家里有些什么人。 我知道幺姑有了误会。老黑即使再结一百次婚,大概也不会看上姓宫的。她 同我说过,姓宫的远远慕名而来,她让他哭,让他跪,让他脱衣,让他舔鞋子和 卫生巾,总之戏弄和蹂躏够了,再喝令他滚出去。“男人真是死绝啦,怎么一个 个都是这样的草货?”可她周围又不能没有草货。她半是厌烦又半是喜好草货们 的恭维,以及草货们的互相嫉妒。没有男人为她互相嫉妒的日子终究不能容忍。 幺姑听了我吼吼叫叫的担保,哦了一声,似乎相信了。可是她后来闲散没事 的时候,总是闷闷的,抑制不住对那个大个子的疑惑和愤恨,自言自语地咕哝: “那个人,一看就晓得不是正派人……” “那个人,说是三十六,我看起码有五十大几了……” “那个人,肯定没个正经的工作……” 那个人那个人。 她从容复习了一遍对那个人毫无根由和想象丰富的恶意揣测,便洗澡去了。 我早就该料到,洗澡是最容易出事的。楼东头住的李师傅,还有附四栋的凤姑娘, 都是在洗澡时中风或煤气中毒。大概人赤条条地来,也想赤条条地去。澡盆张开 大嘴,诱人脱下衣服,看上去实在不怀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