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前,请给一粒精神伟哥 那天晚上从大四川饭店和米山他们分手后,北瑞和我到她父母家过夜。 阳阳已睡了。她父母则在客厅里看电视新闻。 “晚饭吃得怎么样?”岳父问。他给了我一个拥抱。他的身子骨还挺硬朗。 “很好!是一家川菜饭店,是我的一位病人告诉我的。味道很正宗很好吃。 什么时候,我们一块儿去那里撮一顿。” “好啊。”尽管他在北京长大,但念念不忘他老家成都的川菜。 岳父在美国生活了大半辈子,在一家报社当编辑,直到退休。他对美国社会 很了解,加上岳母是瑞典人,所以他在东西文化方面对我帮助很大,我们常就这 方面讨论。他一直鼓励我在东西方人心理比较方面做研究。我没跟他讲米山三人 请我们吃饭是庆贺雅文和安玛都怀孕了,否则他肯定要大发议论。 岳母总是那么容光焕发,精神饱满。她也给了我一个拥抱,我吻了她的双颊。 她说,阳阳非常聪明,我太喜欢他了。 北瑞和她妈妈拥抱着,好一会不肯放下双臂。母女俩嬉笑一番。岳母对北瑞 再次怀孕,满心欢喜,拉着北瑞的手坐下聊起来,简直高兴透了。 我拿起电话往办公室打,查听留言。我在中国城糖潮饭店碰到的洛克菲勒医 学院年轻教授李之白在我留言机里留了话,问我有没有时间,他想和我好好聊聊, 语气显得很沮丧。我辨认不出他那悲伤而带有咳嗽声的嗓音。我按照他留下的号 码打过去。我们约好下星期一下午5点在我的办公室见面。 当我见到李之白时,颇为吃惊。他比我们在中国城认识时整个脸瘦了一圈, 胡子也没刮,头上有了些白发,人显得老了许多,看上去比上次老了10岁,满脸 愁容。我猜想他的生活一定发生了悲剧。 我看了一下秘书登记的其医疗保险记录,便问他:“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他难过地叹了口气,“我想找个人好好聊聊,否则我非发疯不可。你是心理 医生,又是从中国大陆来的华人,你可能容易理解我,而我用中文叙述会更自如 一些。”坐着面对我,他突然不再说话,不知再从何说起。 这样的情形,在别的顾客身上,我碰到过很多次。为了暂时让李之白转移他 对自己的注意力,调节一下气氛,我打开了收音机爵士音乐频道。一首在纽约很 流行的由早年著名作曲家格斯伯维创作的歌曲《再来一次》,随着男歌唱家费斯 特低沉忧郁的歌唱,在房间里飘荡起来: 我一直对自己说不、不、不, 可我还是身不由己地再来一次。 我的嘴唇渴望你,如果你吻了它,你不会后悔。请整个地占有它,再来一次, 请再来一次……。 李之白听着,听着,眼泪顺着脸流下来。他想控制自己,可是事与愿违,他 抱着头痛哭起来,声音歇斯底里,低头大声嚎啕,像受了致命伤的狼发出的嚎叫。 费斯特唱完第一遍,缠绵的小提琴过门曲调,如婉转迷魂的药汤。他平静了 一些。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无言地抚摸他的后背,企图安慰他。没想到, 他又双手抱头痛哭。这时他完全失控,心理处在孩提状态,而不是个教授。 费斯特动人的歌声结束了。另一个歌唱家的歌声响起,我想去关掉收音机。 “我非常喜欢爵士乐,如果你不介意,它不影响我们的谈话的话,就让收音 机开着吧。对不起,我太失态了。”他说。 “没什么。你来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宣泻吗?男人痛苦至极哭出来,对身体是 很好的,有利健康。女人比男人长寿的原因之一是她们不控制自己的眼泪,敢于 叙述自己的软弱和病态。”我把收音机的音量调小了一点。 “长寿,对我已没任何意义了。我活不了多久了。” “怎么了?你……?” “我得了艾滋病!” 我顿时哑口无言,脑子里第一反应是:夫妻两地,他和别的女人有染,没采 取保护措施。 好一阵,我才缓过劲来。我问他是携带上了会导致艾滋病的艾滋病毒还是已 得了艾滋病。他难过地回答:“已得了艾滋病。” 他是生物教授,不可能不知道艾滋病毒是怎样传染的。我直接了当地问他: “你没采取保护措施?” 他沉默了片刻,说:“……命中注定我。上帝知道我……。一切都是我自吞 苦果……。”他说不下去了,咳嗽起来。他问我,“我能抽烟吗?” 我没想到他会抽烟。我很犹豫。我的办公室是不允许抽烟的。可是,一想到 他身患绝症,在这个世上已待不了多久,我又于心不忍。李之白看出了我的犹豫。 “对不起,我不抽了。其实我婚后就把烟给戒掉了。只是最近得了艾滋病后,心 情非常不好,头脑里有什么东西已破碎了似的,在里面飘浮着。只好借抽烟来解 脱消愁,故抽得很厉害。我明知这样不好,但一想到反正必死无疑,也就不管它 了。”他向我投过一瞥,又把目光收回去。 “我非常理解你。如果你实在憋不住,就到我的卫生间去抽一会。不过,这 的确对你的肺很不好,再说你还在咳嗽呢。”我内心里很不愿意他抽烟。患了艾 滋病的人,肺是受了感染的。我打开办公桌抽屉,拿出一包我喜欢吃的清凉薄荷 糖,扔给他。那糖有止咳作用。李之白把一片糖放进嘴里,抹去脸上的泪痕。下 午6点了,窗外一片晚霞。我走到窗口。太多的高楼大厦,像划破天空的一群群 巨大灰色犀牛挡住了我,使我无法眺望落日,只看到天空一片肉红。俯视楼下车 水马龙,人们如蚂蚁一般在挪动。这个世界变化多端,人们为生存而忙碌,作出 各种决定,选择不同的生活方式。从终极来说,其实变化的只是外表,只是人本 身的意念。宇宙本质永远没有改变,就像落日,来来去去,一万年都没有变。人 选择A到Z,又从Z到A,最多也不过像落日那样辉煌一番就沉没了。明天太阳 照样升起,人若看不见它,不是它的消失和改变,而是人的视线被别的东西挡住 了。然而,人一旦沉没,就不会再升起来了。 我把这想法告诉李之白,他问我:“你不相信人死后灵魂还在吗?” “根据物质不灭定律,人死后应以另一种物质形式存在着,但人不可能知道 自己肉体消失后会以什么物质形式而存在,而死后的灵魂可以说是那种物质形式 的精神状态,不可能是今日肉体之上的灵魂。” 李之白对我的观点,既没肯定也没否认。在他看来,今日灵魂和来日灵魂多 少有点相关。我记得,上次在中国城认识他时,他告诉我他是基督徒。基督教认 为,人死后,上帝根据其为人来决定这人是去天堂还是下地狱。 “我想,你的艾滋病是从婚外性生活里感染上的。那么,你死后还会上天堂 吗?” “是婚前还是婚后感染上的,对我已不重要了。我是下地狱的。我相信上帝, 不是为了死后上天堂或害怕下地狱。我担心别人和我远在中国的家人如果知道了 我是得艾滋病而死,我的名声完了也就算了,反正死了什么也不知道,可是我母 亲……。我还眷恋生命,我还有很多人生享受还没尝过呢……。” 李之白无法想像如果他母亲知道了他患艾滋病会有多大的打击,甚至很可能 对她老人家是致命的。我理解他的这种担忧。华人很要面子,得艾滋病意味着负 面的名声。我劝他,对家人和外界完全没必要说是患艾滋病,可以说是肺癌什么 的。 李之白听了,心里好受了些。他说,既使这样,虽保住了面子,但内心打击 是无法逃脱的。他的眼泪再次涌出来。他真正痛苦是因为眷恋生命,这种心理决 定了他对死亡的恐惧。体格健壮的人,会感到有生命活力,让人感到生活的所有 内容都是可能的,好像永远有明天。骤然成为不治之症患者,未来便明确地变成 了一个在不远处无情靠近自己的深渊。心态遭受如此巨变,人一生中恐怕不会经 历比这再大的精神冲击。从临床心理学上讲,不治之症患者的第一关,就是无法 接受现实的残酷。我需要打消李之白对生命的眷恋,这太难了。我注视着李之白 的眼睛,那似乎是两颗玻璃球,透过它们,我看到他的痛苦以及迷惑。他是一个 巨大的朦朦胧胧的谜,等待着我去解答,去倾听。他两手抓住坐椅扶手,紧紧抿 住嘴唇,好像也在等待,等待宣泄的闸门打开。 我先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告诉北瑞今天我可能会很晚回去。我吃了点巧克力 糖充饥。李之白说他不想吃。为了让他全神贯注,我把他叫到一张躺椅上躺下来, 请他把眼睛闭起来。这样,他不面对我,不注视我。我把所有的窗帘拉下来,把 灯都关了,房间里一下子全都黑了,唯有收音机音响上的电源灯光闪烁着,像是 天外来星的秘密信号。 他说:“我希望,在往后的日子里,你能尽量安排我跟你见面,我需要一个 人倾听我,解除或释放一下我内心的痛苦。” “你的妻子呢?” “她已离开了我。” “我会和秘书说,安排你每次在最后一个约诊,这样在时间上我们可放心地 谈。” “非常感谢你。” 他的声音里掠过一丝宽慰,但很快被悲哀淹没了。他寻找着恰当字句,开始 给我讲他的经历。他那苦不堪言漠然的语调,仿佛是在谈论一个与他不相关的故 事,里面有一种透明,他无法穿透。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插半句话。 他痛苦的叙述让我大吃一惊:他是个同性恋者!一个不公开的已婚同性恋者。 他在美国的这些年里,交结了无数同性恋者,而且有过两位要好的恋人。 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我全神贯注地听着,注视着他。在黑暗里,我看不清 楚他的面容。他的身影有一种色彩像灵柩。眼前的他不再是一位教授,而是一位 幻影的拥有者,一个魔鬼的替身,只不过是具有正常人的名字和形象。他的叙述, 分明有不可抗拒的恐惧,存在死亡的回音里。 李之白和我聊了大概2 个多小时。我目送着他走出诊所,心里仍满怀诧异。 我再次端坐在办公室,如端坐在时间的另一边,并不急于回家。想着李之白刚才 对我叙述的点点滴滴,我好像在琢磨一个刚出土的斑驳陆离满身锈迹的商朝铜器, 它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等待着我大费周折地研究,去清理。然而,我很清 楚,我最多能做的不过是将它的历史弄明白,好让别人学到一些东西;而对它的 本身,我无能为力,没法把它还原成古代艺术珍品。 以后我们陆续谈了9 次。他病情恶化而住院,约诊便停了下来。他去世前一 个礼拜,拒绝任何药物治疗。他的主治医生给我打电话,说李之白一定要见我。 在去医院的路上,想到这样年轻有为的教授即将离世,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感 叹。不过自从干上心理医生这一行,最令我感叹的到不是死亡而是人的精神彻底 崩溃。死亡一了百了,而死前的精神彻底崩溃则让人活受罪。我常想,如果有一 种精神伟哥就好了。对于那些正走向死亡的人,让他们临终前吃上一颗精神伟哥, 快快乐乐,无所畏惧地走完人生最后一刻,那该多么好。李之白形如槁木,犹如 生命已受到威胁的袋鼠蜷曲睡在白色的病床上。见到我,他很平静,说话还很清 楚,只是很吃力,不断地咳嗽。他身边不远处,坐着一位中国女人。他向我介绍 那是他妻子田麦。我颇感意外地和她打招呼,因为李之白告诉过我,田麦已离开 了他。 “你就是之白的心理医生吧?谢谢你在他最困难的时候给了他温暖和帮助。 之白刚才跟我说了。我希望以后我也能跟你聊聊。”田麦愁眉苦脸地走过来向我 握手。我把自己的名片给了她。她异常痛苦,建议我给李之白做最后一次心理治 疗。她说这是李之白所希望的,让他在安慰和平静中离开这个他眷恋的世界。 在他的医生和李之白本人同意下,我决定给李之白做催眠。所有的人离开了 病房。我把屋里其他的灯都关了,只留下一盏他头顶天花板上的灯。我叫他尽力 凝视那盏灯。数分钟后,我用极其单调的声音缓慢地不断地在他耳边重复:“之 白,你已很疲倦了……你已睁不开眼了……你不再担忧,全身已放松……。你睡 了,睡了,睡了……。” 李之白在被催眠状态中,停止了咳嗽。我问他:“之白,你还有什么想告诉 我?……还有什么能使我更好地理解你?……” 在我的提问暗示下,他的回答就像伤人的炸弹,我内心被炸得翻滚。我感到 人的脆弱和言行的荒唐。我并不完全理解他的所作所为。我感到痛疼,看到了人 类多重的面具。如果这个世界每个人都毫无顾忌地告诉我们其秘密,太恶心和可 怕了。或许,美国文化里强调隐私,正是有这一层的意义。与其说尊重人的隐私, 不如说人需要一个在公众场合的面具,哪怕这个面具并不真实,但不恶心,让我 们舒畅。人都有好奇的心理,但如果我们真的知道了别人太多的隐私,我们恐怕 也就没有勇气和别人相处,至少我情愿待在深山老林里,与世隔绝。 李之白的叙述像一场断断续续的悲情电影在我脑海里闪动,让我无言哀伤。 他一动不动躺在病床上的样子,就像一个断了翅膀的垂死的大鸟,已精疲力竭, 满身是伤,羽毛脱落,等待着上帝接他回家。我伤心看着他渐渐虚弱。他把想告 诉我的都说完了之后,强作欢颜地向我露出一笑。可是,那笑容如此费劲。我眼 睛湿润,但我竭力控制自己。我不想让他受我的情绪影响。他实在太年轻了,却 将要这样与这个世界告别!不过,我想他此时此刻宁愿去见上帝。艾滋病把他折 磨得太痛苦了,离去是解脱。 我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他的两只手。我安慰了他几句。他嘴唇嚅动了一下。 从他的口型,我猜不出他说什么。我只好出去把田麦叫进来。田麦走进来看着他, 眼泪像止不住的水哗哗地掉下来七零八落,但她没说一句话,也没有走向前和李 之白亲热或安慰。她满脸悲哀,一直沉默着。李之白嘴唇又嚅动不停,好像既对 我说又对田麦说话。最后,田麦实在控制不住,有气无力地感到鼻孔和喉咙的粘 膜隐隐发痒作痛,仿佛自己也奄奄一息了。她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李之白,你 为什么会同性恋?为什么?为什么?……” 我向前抱住她,“这种时候,你问他这问题已没任何意义了,太晚了。让他 静一会儿吧。”然后把她扶出病房。 李之白出生在天津塘沽区一个军人家庭里,排行最小,老三。他7岁时,父 亲在空战演习事故中去世。这对他打击很大,被别的小孩讥笑为“没爹的孩子”, 为此他不愿出家门。他有两个姐姐,对他很疼爱,对其影响很大。晚上和周末, 他都是和母亲以及姐姐们一起度过的,玩的游戏也多半是女孩子的,踢毽子,跳 绳,扮家家……。 母亲为了省钱,常常把姐姐们不穿了的旧衣鞋给他穿。他上小学一年级,有 一次穿着二姐的旧鞋上学去,被大伙儿嘲弄了一番。虽然心里别扭,但他体谅母 亲的艰辛,从来不把这种事情告诉母亲。 老是和母亲姐姐们一起,不自不觉,他走路说话的姿势和表情都有点像女孩。 幼小的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些,直到他被旁人议论。有一天他的小学班主任当着全 班的面,在早操时批评他:“瞧你走路的姿势,像个女孩子似的。走好来!”这 让他感到无比耻辱难堪。他发誓要改变自己。 打那以后,他一直都以外界要求塑造自己的外表,努力地改变和注意自己的 举止姿势和表情。他模仿自己崇拜和喜欢的男人走路和说话的样子。在电影报刊 图片里,他看到男人抽烟显得更有男人气更性感和野味,因此而抽烟上瘾,以此 来张扬性感。他练健美,学武打功夫,使自己无论从身体外形和举止都很阳刚。 然而,李之白长得不高大,1 米67。这让他从中学起就为此遗憾,对高大男人羡 慕不己。 成年人的变化、刻意追求或外表的掩盖性,常使我们误解或错误地判断一个 人,使我们对人的认识会陷入一种亦真亦假的层次。当李之白进入大学,他已是 一个体格非常健美的小伙子,虽然个子不高,但每次上体育课和出去锻炼身体, 都嬴得了人们欣赏和羡慕的眼光。特别是第一堂游泳课,当他穿着游泳裤,肌肉 匀称健壮地出现在全年级同学的面前时,尤其是突出的八块腹肌和胸肌,使人群 发出了很多赞叹声。刹那间,他感到多年的努力很值,心里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李之白的学习成绩在班上很优秀,不但在生物专业上成绩出色,而且数、理、 化和英文成绩都出类拔萃,在全年级被公认为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好学生。他所在 的年级生物系有两个班,另一个班成绩最优秀的是田麦。年级课程考试,常常不 是他考第一名,就是田麦考第一名,但数学和物理总是他的成绩比田麦好。女同 学里面传出田麦喜欢上他,同学里也常有人对他俩开玩笑,你们比翼展飞呀。 有一件事使他俩关系有了实质性的突破。一天,田麦母亲出差临时绕道到学 校来看望田麦,打听路,正好碰上李之白。“您女儿在哪个系?” “生物系。” “我就是生物系的。” “怎么这么巧!我是田麦的母亲。” 李之白把自己介绍给田麦的母亲。她非常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你就是李 之白啊!”显然,田麦向她妈妈提起过他。 “田麦没说我的坏话吧?”他开玩笑。 “哪里,她总在信里夸你。我运气好,今天遇上你就省事了。看来我们有缘 分。”话刚一出口,田麦的母亲有些不好意思,大概是用了缘分两字。李之白心 里则很高兴。 一路上,俩人聊了很多,甚至谈了田麦小时候的事情。李之白有预感,眼前 这女人将会成为他未来的丈母娘。找到田麦后,已是吃晚饭时间,于是三人便一 块上食堂吃饭。有些同学见了,还以为李之白和田麦的恋爱关系已确定,要不母 亲来了,田麦怎么把李之白叫上。李之白回到宿舍,立即被同学围剿:“好家伙! 连丈母娘都在一张桌上吃饭了……。” 田麦母亲回家后,田麦和李之白有了正式的第一次约会。那次约会中,田麦 向他承认,一上大学就喜欢上了他,但不是爱情上的一见钟情,因为他的身高的 确让她从一开始就没考虑他作为恋爱对象。后来随着时间推移,对他了解得多了, 加上同学们对他俩成绩老是并列第一和第二名而起哄开玩笑,她心里爱上了他, 但还是为他的身高而犹豫。后来她把这事跟母亲说了,母亲批评了她仅因为对方 身高而抑制自己爱情的做法。尤其是这次母亲见了李之白后对他很欣赏,田麦便 彻底打消了顾虑。 不过,他们的恋爱在同学中完全公开,已是大学快毕业的事。当时李之白没 毕业就考上了公派留学,一毕业就被送到哥伦比亚大学研究生院攻读博士。 李之白和田麦大学恋爱期间有过亲密的身体接触,但从没做过爱。当时国内 大学若发现男女学生有性行为,是要开除的。而且,他俩害怕怀孕,也不好意思 打听到哪里去买避孕套或其他避孕工具,也不懂其他避孕方法。两人一直克制着 性冲动。 第一次真正打破冲动是拿到了毕业证的那天晚上。当天,在学校开完毕业典 礼后,两人和几个要好的同学去饭店里庆祝,也是为李之白出国留学送行。也许 是喝了酒的缘故,和同学告别后,回校路上两人都很兴奋。天下起了雨,雨丝从 夜空斜斜飘落,街头灯晕里,有一种很浪漫的气息包围着他俩。两人没带伞,任 凭小雨霏霏撒在身上。路旁两排的梧桐树高大叶茂,树干挺拔坚立,树梢由马路 的一旁伸向另一旁,就像情人之间的拥抱和握手,而树叶吸饱了雨水膨涨得飘飘 欲坠。两人边走边吻,相当放任。好在天已黑,仿佛一望无尽的马路上,几乎没 一个人影。两人吻得都有点喘不过气来,彼此的手伸进了对方已淋湿的衣内。最 后,李之白一把抱起田麦,把她抱到路旁一栋大楼下的树灌木里,两人就在黑暗 的雨中和湿淋淋的草地上躺了下来。这是他俩有生第一次做爱。然而,那天晚上 不管李之白怎么努力,都不射精。越着急,越狼狈不堪。雨水、湿地和田麦下身 的血,弄脏了俩人的衣裤。正想快点结束,李之白居然不能勃起了,只好放弃。 李之白回宿舍后,心理大大受挫,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射精转而不勃起, 怀疑自己是不是生理有问题。他越想心里越不舒畅,最后有意地自慰起来,不但 勃起坚硬而且射精有力。他弄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只能估计当时在树灌木里心理 紧张和情景所致。更糟糕的是,田麦第二天发烧了,而且阴道感染。 李之白的估计是对的。男人性生理上真正有问题的很少。因性问题到我诊所 咨询的顾客,绝大多数都是心理造成的。李之白和田麦第一次做爱没有彻底,并 且有负面后果:田麦的发烧和阴道感染;李之白心理受挫和依赖自慰而完成那晚 的性满足和对性的自我肯定;在李之白去美国之前,他俩没再做爱。 田麦被分到合肥中国科技大学。去报道前,她到北京送李之白上飞机去纽约。 两人非常兴奋。田麦为李之白感到很自豪。他是整个年级里第一个出国攻读博士 的人。特别让她感动的是,李之白为了让她放心,曾多次提出在走前和她把婚结 了。她没同意。两人都才22岁,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为了拴住李之白而结 婚,太没意思了。万一她去不了美国,两人不是活受罪吗?如果李之白到了美国 要变心,结了婚又有什么意思呢?在田麦的字典上从来没有离婚二字,她觉得自 己是那种结了婚就要跟丈夫一辈子的女人。 在进海关前,李之白一把抱住田麦,不肯松手。当时的中国,这种当众拥抱 的举动还不多见。田麦感动得眼泪像珠子一样,串串流下来。一块去机场送李之 白的,还有李之白的妈妈和两个姐姐,以及另外两个要好的同学。目睹着这两个 恋人的这种场面,弄得大家都有点生死离别的感觉。李之白的妈妈和姐姐都哭了 起来。两个同学也被弄得心里又酸楚又羡慕。 后来,这个场面被这两个同学生龙活现添枝加叶地告诉了年级里的一些同学, 一传十,十传百,成了该年级所有同学都知晓的经典爱情故事。 为了团聚,田麦加快了出国留学的步伐。毕业第二年,她就以托福和GRE 的高分,得到了包括哈佛大学在内的三所美国名牌大学的奖学金,后去了哈佛攻 读博士。 生命有限性,容易使空间的隔离给人留下漏洞。独自在纽约,打开了李之白 生命的缝隙。孤身在异国他乡,他感到寂寞。繁忙的学习和大量的实验,使李之 白没有很多娱乐的时间,在性满足上有点饥不择食。 上世纪80年代初,中国大陆来美的留学生很少,女生则凤毛麟角。大家都知 道李之白在国内有女朋友。他的矮个子和中国文化背景不容易吸引美国女学生。 主动对他有意思或想跟他有性来往的几乎都是美国男人。起初,他并没在意同性 恋,只是他愿意和他喜欢的那种类型──高大英俊阳刚的男人来往。对想勾引他 的其他男人,他一律拒绝。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种选择性。只到若干年后, 他才真正意识到这种选择性对他的性心理改变意味着什么。 每次和美国男人发生性行为,他心里紧张但又觉得很刺激,发现性快乐远远 超出了他的想像。他觉得和美国男人一起释放性的力比多,是田麦来美之前的一 个很好的途径,一种绝妙的游戏。他没有认真思考这些性行为的心理后果,渐渐 地对这游戏上了瘾。他认为,美国文化里性如此重要,是因为许多美国人把性当 做工作来做、当做游戏来玩,即他们用对待工作那样的认真卖力来对待做爱,像 游戏那样对性爱讲究花样和开心。 后来,李之白对厕所里的涂鸦,发生了很大兴趣。别看哥伦比亚大学是有名 的常春藤大学,很多厕所里却涂满了性爱文字。这是美国校园文化的一部分。比 方,“我喜欢大男根。如果你想被吸吮,明天晚上10点钟我会在这里出现”, “如果你想做爱,请打电话893 -4562”。男厕所里只有男人进去,毫无疑问, 写的人和要找的对象都是男人。 李之白在学校里一时性欲来了需要自慰,喜欢跑到写有这些文字的厕所里。 他常常会对这些文字想入非非,想像这些人在一起的情景。这些文字和他与美国 男人做爱的经历交织在一起成为白日梦,成为他自慰时的性幻想。显然,这时同 性恋倾向已明显浮出李之白的潜意识了。 李之白来美国之前,偶尔也听说过同性恋。他的朋友高深曾说过,如果一个 社会允许同性恋合法,同性恋者不再感到外在压力,那么这个社会就彻底开放了。 他当时听了很不在意,因为高深自己并不是同性恋者,不但有中国女朋友,还有 过美国女朋友。出国前,李之白总是认为男同性恋者嘛无非是两人中有一个像女 人而女同性恋者两人中有一个像男人,本质上其实还是异性恋,不同的只是生殖 器相同。他觉得一个男人举止像个女人,特恶心。这就是为什么他小时候举止有 点像女孩子,让他很痛苦。所以,他一开始内心从没想到要去同性恋。李之白讨 厌男人有女人似的举止。他梦想自己成为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问题是他的矮个 子是他的心结,这是个死结,永远不能改变。人的心理,常常是由死结引起的, 而本人不一定认识到。李之白和男人(我用“男人”这个词而不用“同性恋者”, 因为那些男人不一定都是同性恋者,可能仅仅是为了性释放或追求不同的性快乐) 寻乐上瘾后,如果还产生了情恋,那么由他的死结所引起的心理变化是他事先未 预料到的。高大阳刚英俊的美国男同性恋者一旦成为他的朋友,便可以俘虏他, 使他成为同性恋者。 几次性经历后,李之白陷入了迷乱,想入非非。有一次星期五做实验走神, 他竟把对身体有危害的含有放射元素的实验材料放在一张公用桌子上,直到接下 来的星期一被其他的实验人员发现。大家一片恐慌。这事必须要在学校员工安全 委员会立案,大家都责怪他,他的指导教授为此找他专门聊了这件事。他只好承 认是自己走神。 “什么东西让你走神得这么厉害?”教授问他。 李之白老老实实地告诉教授自己当时在性幻想,当然他没说自己性幻想中是 和美国男人在一起。教授知道他女朋友在中国,表示能够理解但警告他下不为例, 因为这种事影响众人健康,不管什么理由,若再犯就有可能被怀疑是故意的或不 适合做这样的实验,那么他必须离开实验室,他过去所做的努力就前功尽弃了, 而且教授的实验室会因此被禁止使用任何含有放射元素的材料,甚至实验室被关 闭。 李之白从此在实验设计中尽量不用放射元素的材料。虽然这样的事情,他以 后再也没发生过,但是,这件事让他开始审视自己。他知道和自己发生性行为的 那些男人大多是同性恋者。他开始问自己:我是不是仅仅为了满足性欲或追求刺 激? 在纯粹性满足中,李之白可能忘记性对象的外部标志,智商衰退,倾向于冲 动。他投身到感官愉悦之中。为克服心理障碍,他对自己说,这是享乐人生。此 时的李之白已从纯粹的性满足中,开始思索性取向了。他潜意识里的秘密,自动 向他呈现,带有湿润的成分,就像熟透了的花果垂落,无可阻挡地掷向他,尽管 还携带着某些迟疑,但是更多的期待和迫切占了上风,进入了他的内心,带着异 国尘埃和情调。这时候,欲念更近似花瓣的芬芳,而非恶习或羞耻,拨动了他的 遐想。像一面旗帜席卷了他,使他最终毫无保留地倾向于同性恋。这种倾向性, 使得他会去寻找他所痴迷的东西,反过来由于其痴迷,志同道合的人就会来应和 或寻找他。 李之白临终那天,纽约很热,所有的风都停止了。自从李之白病危,他一直 非常怕冷,因而病房里空调开得很小。李之白去世前两小时,我和田麦坐在病房 里很热很闷,便到病房楼最高一层的咖啡厅坐。咖啡厅里人很少,很安静。透过 玻璃窗向远处眺望,天不蓝。隔音的厚玻璃窗关着,听不到外面世界的一切,仿 佛李之白躺在这栋楼里与世隔绝,窗外关闭的是一个与他毫无干系的夏天。 我和田麦点了咖啡,但我不想碰它,胃肠和身体里似乎都已装满了咖啡因, 毫无困意。窗外深灰色的天空,笼罩着几分哀伤,就连白云也不愿意离去,老是 在忧郁的天空里晃来晃去。我们心情沉重,话题自然地马上就谈到了李之白。我 们都认为,李之白的长相和样子,较容易吸引一些美国男同性恋者。 田麦长长叹了口气,声音有点哽塞,感叹万分:“之白是我们同学中最优秀 的。他唯一不足是他的身高,所以他拼命锻炼,用健美来弥补。正因他的健美, 当年他好友高深的美国女朋友差点儿见异思迁而爱上他。人的健美是非常吸引人 的,如结实漂亮的胸脯、肩膀和腹肌。当初除了才气,李之白的健美的确弥补了 他的身高,吸引了我。我们中国人普遍在这方面不太注重,比方像我就不爱锻练。 在中国,锻练的大都是中老年人,年青人很少,正好和美国相反。我第一次来纽 约时,和之白去游泳,好几个老美都盯着他看。之白长相显得年轻,加上他个子 小,老美总把他当作小年轻。那天游泳,有一个根本不认识的美国老头,和之白 聊天。当我们离开游泳池时,那老头对他还做了个搂肩膀的动作,不停地说希望 以后再见到之白。当时我就说,瞧!这老头喜欢上了你。我觉得,之白是那种容 易招人喜爱的男孩子类型的人,他的皮肤特别好,一张娃娃脸一点皱纹都没有。 他的指导教授就喜爱他的小孩模样。人们普遍喜爱孩子,我也很喜爱孩子。” 喜爱小孩,是人类的普遍天性。人格异常性病态时,有些人会把这种喜爱揉 合进性行为里去。非同性恋者的男人也会性侵犯、玩弄男孩子。这是人类黑暗的 污点。不过,爱上李之白的男人并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娃娃脸。 其实,在田麦来美之前,李之白已和一个男同性恋者好上了。那个人,就是 他的指导教授的儿子兰德。 李之白来美的第一个感恩节是在他的指导教授家里度过的。感恩节在十一月 最后的星期四,是美国人仅次于圣诞节的重大节日,星期五学校也不上课。不少 美国人圣诞节在自己家过,感恩节则到父母家过。 教授在郊外西切斯特最北端拥有一栋别墅似的独家独园的大房子。他请李之 白去他家一起过节。星期三下午,教授开车带他去。一路上,两人说说笑笑很开 心。教授告诉李之白,全家人都回来团圆。教授老母亲平时在养老院。妻子是作 家。儿子在洛杉矶,是电影剧本作家。女儿若拉在波士顿是投资银行证券交易主 管之一。教授的房子有三层,现代建筑,全是石头砌起来的。屋顶是圆的,有个 阳台花园。三楼是个很大的阁楼,是教授和妻子的卧室,通向阳台花园。二楼全 是卧室,其中一个主卧室在东边最里面,一个巨大的洗澡间和厕所把主卧室和其 它四间卧室隔开了。东边还有两个卧室,一个是女儿的。她回家次数较多,长周 末和节日几乎都回来。另一个卧室是兰德的,平时都空着,他一年回来两三次, 每次回来住得时间比较长。 主卧室被当作客房。李之白被安排在这间睡。西边两间卧室比较小,一间是 原来佣人住的,现在没人住。另一间是教授老母亲的,里面放满了老太太不舍得 扔的东西和传家宝。过年过节,教授把她从养老院接回家住一两夜。所有卧室里 都有卫生间,可洗澡。一楼有一个日本花园式的客厅。有三间书房,教授、其妻 子各用一间。另一间书房,兰德和若拉回家时或客人用。饭厅朝西,很大,一个 长形饭桌可容纳24人。地下室里有很大的健身房、储藏室、洗衣房和桑拿浴室。 若拉和兰德都已回到家。若拉在美国姑娘中不算漂亮,但大大的眼睛很迷人, 特别是她很爱笑,非常自信。一见到她,李之白就很喜欢她。她见到李之白,大 声朗朗:“你哪里像个博士生!你是个刚刚高中毕业的中学生。”边说边给了李 之白一个温柔的拥抱。 兰德长得很像他爸爸,活脱脱一个年轻翻版,一副学者的样子,只是比他父 亲更高大些,很有朝气。他刚从地下室里练健身上来,满身是汗,正想去冲个澡, 看到李之白进门,说了句中文:“您好!” 李之白有点惊奇,“你会说中文?”这一声“您好”,让李之白感到很亲切。 兰德嘴上露出聪明的微笑,他打量着李之白:“我只会说‘您好’和‘谢谢 ’。在洛杉矶华人很多,很多当地美国人都会说这两个词语。对不起,我一身都 是汗,我去洗个澡。” 教授妻子穿了一身深色花纹便衣,胸前围着一个兜子在厨房忙。见到李之白, 雍容大方上来拥抱他,还在他脸上给了一个吻,然后握着他的手,笑哈哈地说: “感恩节快乐!我刚洗手,否则没福气握你的手。我丈夫说,你是一位很出色的 学生,是他这么多年来指导的博士生中最优秀的。他可欣赏你了,说你这么年轻, 将来会很有出息!” 教授母亲已快90岁,看上去很健康,只有70岁的样子,不过说话很慢。李之 白学着若拉和教授妻子的样,上前去给她一个拥抱。自从到美国后,他发现给他 拥抱或吻的都是异性。刚才在路上,他请教了教授。教授告诉他。男人之间可拥 抱,特别是激动人心的时候,比如庆贺对方大学毕业、获得体育金牌或见面分别 时刻,但美国男人之间不吻对方,除非是同性恋者。女人之间可当众亲吻。男女 之间若不是恋人或夫妻,一般都是吻在脸上而不是嘴唇上。晚饭很简单,烤土豆, 素菜色拉,鸡面汤,不像我们华人请客弄很多菜。第二天感恩节的晚饭也简单, 一个很大的烤火鸡,一大盘不同昨晚的素菜色拉,外加现成的从罐头里弄出来的 黑豆。饭后有甜点心。李之白不习惯吃美式点心,太甜。不过,教授妻子用麦片 做的饼,烤出来很香,很合李之白的口味。 感恩节那天,教授还请了另一对夫妇,他们带来一个自己做的菜:沙蒙鱼。 李之白觉得这种方式聚会很好,省得为带什么礼物费心。主人也高兴,既可以少 做菜又不要朋友去买礼物。礼物送得不合适,不是浪费就是转送给别人。 那对夫妇皆为哥伦比亚大学教授,男的教国际政治,是中国问题专家,女的 是文化人类学家,两人去过西藏。夫妇俩都会讲中文,有中国南方口音,因为他 们先后在台湾和上海复旦大学留学和教书。他俩非常喜欢西藏,很爱中国,几乎 每年要去中国一趟。他们认为中国人很客气,对外国人很友好,相反对自己同胞 却不够友好,甚至有时很不人道。他们对中国不习惯主要是公共场所很不卫生。 中国人把自己的家收拾得很漂亮很干净。可是楼道或电梯、窗外和马路却很脏或 很一般,尤其是公共厕所里的脏和臭味简直能把人熏得晕头转向。他们有一次去 旅游,进了公共厕所出来后妻子就呕吐了。就连著名的九寨沟风景区,厕所也脏 得可怕恶心,粪池里所有的大小便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爬满了虫。他们不理解 为什么中国人可以忍受得了这么脏臭的公共厕所,为什么没人行动起来改进。他 们说,中国的这种公共卫生不改进,说不一定哪天会产生一场瘟疫或流行病,使 中国人蒙受灾难。 教授怕李之白窘,想插开话题。李之白倒没什么,他看得出来夫妇俩完全是 善意的,况且他们很爱中国,是希望中国能改进得更好。 教授说,“我们美国人被文明娇生惯养坏了,有些差异可以忍受的,比方说 有些华人吃饭嘴里出声很响,这也没什么,像吃面条之类的食物,很难没有响声, 有响声,表示味道好嘛,而且声音也刺激食欲。可是,我们美国人听了就受不了, 这是我们的问题。”教授这么幽默地一说,弄得李之白笑了。这次来教授家,他 特别注意吃饭的礼节,来之前问过一位华人教授,对方提醒他:去美国人家吃饭 嘴里声音一定不要弄得太响。李之白觉得其实这很好,即使在国内有些家庭对此 也很忌讳。 头一天晚上,洗澡完毕,兰德出来和李之白聊了没多久,他就上曼哈顿去了, 说是要看望老朋友,连晚饭都没吃。第二天感恩节,他很晚才起来。第三天,教 授一家带着李之白上一个雕塑公园里去散步。公园离教授家开车半小时。路途上, 除了松树,公路两旁的树叶几乎全掉光了,让李之白感到时空有点恍惚。只见鸟 儿一边鸣叫一边扑翅,在树上来回折腾。突然,其中一只鸟向他们坐的面包车窗 口直撞下来,把大家吓了一跳。原来起风了,远处天边乌云翻腾,估计可能要下 雨,可是快到公园了,山丘上的几座巨大雕塑已经可见。大家决定还是进去。预 防下雨,教授老母亲就在汽车附近坐在轮椅上观赏风景,教授的妻子陪着她。 李之白非常兴奋,脸上泛着红光。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雕塑公园。所 有的雕塑都设在露天自然风景里,森林和草地随着山丘起伏。长长而有些枯黄的 荒草随风飞舞却又瞬间寂然,一阵亮光从它们脊背上逐渐远去,如同动物身上美 丽的皮毛。凋零的树木本身也像是一排排雕塑。走到山丘顶上俯视,整个公园非 常气派,各种各样的上百件雕塑作品根据地形而安置,相映成辉。游人很少,使 庞大公园更显得空阔。 李之白发现,这个公园如同美国很多地方,没有围墙,完全是靠游人和当地 居民的自觉保护,就像他就读的哥伦比亚大学就在纽约市街面上,谁都可以在校 园里逛荡。如果你不知道是学校的话,根本不会想到那是全世界著名的大学。眼 前这座公园也是如此,是自然风景的一部分,游人自觉买票进去。他唯一看到的 公园工作人员是一个售票员和公园中心服务处的两个人员。然而,公园里非常干 净,地上看不到纸屑和垃圾。他想,如果这个庞大的公园设在中国的话,光清扫 游客随地乱扔的纸屑和垃圾,就够难的了。 果然,天下起了雨。所有自然景色全改变了常态,夸张地逼近。浓厚狰狞的 乌云已从天边来到了头顶,站在山丘上伸手可及。整个天好像都要从人头上砸下 来。光秃秃的枝头被风刮得吱吱作响,左右摇曳。风夹着雨,打在李之白身上还 有点疼。若拉大声地叫喊:“我的上帝呀!……”空阔公园里,雨点像列队飞翔 的候鸟,密集地自天而降,在迅速奔驰中,没有一滴雨离队,各守其位,带动后 面的雨点紧紧跟上,犹如没有阻挡的子弹一排排射在人的身上。 兰德拉着若拉和李之白的手,三人跑到一个大概5米高的雕塑之下躲雨,但 三人还是被雨淋着了,只是雕塑毕竟挡住了一些风,没有觉得太冷。兰德用他宽 大的肩膀,搂住若拉和李之白。他把咖啡色皮大衣脱下来当雨伞,三人顶着它, 在雕塑之下就感觉好多了。和若拉一起,在兰德紧紧地搂抱下,李之白有瞬间的 不好意思。他们兄妹俩都夸他长得英俊。兰德则在他背后来回轻轻地抚摸,像是 安慰在风雨中害怕的弟弟,给了他无言的温暖,很舒服很阳光。他希望这一刻永 久延续下去。在那一刻,兰德像是他的兄长。从没有一个同性这样搂住他,温柔 地抚摸他,使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或许是他觉得自己应随乡入俗,或许是人 的心理本身就有一种依众,或许大自然很容易让人彼此亲近,他回应地抚摸兰德 的臂膀,有一种爱恋的感觉。三人在那座巨大雕塑之下,聊得津津有味。兰德刚 写完一部电影剧本《最美的时刻》,是描写新墨西哥州印第安人部落生活的。他 们谈了很多关于美国印第安人的文化。兰德去过新墨西哥州印第安人部落,他在 那里居住的旅店曾是英国著名作家劳伦斯住过的房子。从兰德那里,李之白第一 次听说了劳伦斯的惊世之作《查德莱夫人的情人》《儿子和情人》和《虹》等名 著。 雨停了,几滴雨水从雕塑上和旁边的树枝上慢吞吞懒洋洋地掉下来,冷不防 地滴在他们三人的身上。山丘之间出现了一道彩虹,横跨了整个天际,从天边的 一头到另一头,巨大宽阔的天幕好像是为这举世无双的彩虹而存在,一览无余。 李之白非常惊喜,告诉兰德自己从没见过这样完美的彩虹。兰德两眼发亮,很动 情地注视着他,说:“很好!很好!这是一个很好的象征,意味着有人很喜爱你, 而且你没有意识到你在爱恋中。”李之白以为兰德的“有人”是指田麦,一直到 一个月后当他再见到兰德时才弄清其含义。 李之白在教授一家度过了非常愉快的四天。教授一家每个人都很喜欢他。兰 德和若拉尤其喜欢他,认为他不但有智慧而且长得英俊。李之白发现了自己在美 国的一个长处:长相。在国内,从没有人夸奖他脸蛋英俊,只有人称赞他聪明或 身材健美。美国人的审美观和中国人不一样。华人一般不会认为他的细眯眼单眼 皮娃娃脸英俊。 兰德回到洛杉矶后,和李之白常通电话。有时两人甚至一周通三四次电话, 比李之白和田麦通电话勤得多了。兰德不打算回纽约过圣诞节,他邀请李之白寒 假到洛杉矶来玩。他说:“之白,来吧。我很想念你。你一定会喜欢西海岸。这 里是年轻人的天下,是我们的天下。”李之白没有细想兰德英文里“This is a world for youth and for us”里的“us”指的仅仅是他们两人。 不过,兰德叫李之白不要告诉他爸爸是他邀请李之白去洛杉矶的:“如果我 爸爸问起,你就说到旧金山玩,别提我。”李之白不明白其中的缘由,兰德说见 面后会告诉他。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