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死者 江勇被杀了。 他静静的趴在一辆摩托车上。过了两个多小时才被人发现。 保洁工人老章很早就发现了他,他姿态奇特地趴在车上,像是在呕吐,也有点 像失恋了躲着哭泣。开这么一辆骚包太子车的人不大可能会趴在车子上哭泣的。一 般来说,他们酒气冲天,把音响开得震天价响,冲过红绿灯,像一场地震,席卷每 一个行人。 老章一直在附近走来走去窥探他。只希望他的胃没有装太多的东西。那些乱七 八糟的东西,虽然还能辨认出一点儿形状和颜色,还不太像大便,却比大粪还难闻, 扫起来粘,墩布拖起来又太稠,总是很难打扫。 快9 点了。要交班了,而交班的时候主管会来巡查,如果看到停车场里躺着一 个醉汉,可有话说了。 如果他不是趴在这么一辆太子车上,老章早就过去了。 如果这辆太子车不是停在这间停车场,老章也早就过去了。 在白绵,开这样的车的,多半是道上混的。而能够把这么有个性的车子停进市 委市政府后院的停车场的人,那就肯定是道上混的大家伙。大家伙嘛脾气也不会得 小,规矩也不得少,又喝醉了,哪个上去触这个霉头,弄得不好,连脖子上的头都 能玩掉。 当然,老章并不真懂道上的规矩。老章是个咪嘛糊的好人,在市委大院的停车 场扫了大半年的地,市委书记到底坐几号车,他都说不上来。 领导们的车子是直接驶到前门的门楼那里,大楼的旋转门前停住,车上先下来 一人,屁颠颠小跑,哈着腰拉开后厢的门,据说,车后座钻出来的人才是领导。领 导对门里正在进出的其他人或矜持地笑笑,这时候常常有人促着小步追上来要和领 导握手,但领导常常只顾走,边走边朝来人点点头,伸得老长的那只手只好自己缩 回去,机灵点儿的,缩回来一举,改成招手,每次看到这个情形,老章就觉得好玩, 想起儿子一个玩具,一只塑料壳子的猫,举着爪子,一碰就摇着前爪对人直笑。 有的保洁员说齐书记是坐1 号车。也有人说其实书记是坐8 号车,因为“8 ” 吉利,还有人说是坐“9 ”号,9 号吉祥。不过这没什么关系,老章端着饭碗,坐 在胡同口和邻居摆起谱儿来,说到市委领导们还是顶有权威的:“齐书记嘛,其实 挺和气的,有时候下车了还朝我点头打招呼呢,说辛苦了啊师傅。左书记嘛,挺凶 的,稍微多看他一眼,他都生气地把两个眼睛朝你瞪得好大,不过,心情好了也对 我们笑。程市长呢……和我差不多,整天笑眯眯的,好人一个。你们知道的,干部 做得越大,就越好说话呢。倒是车场的主管,连个行管局保卫处的副处长都不是, 整天凶神恶煞的,进来就吼,被他一惊一诈的,屁大的事也吼得跟死人失火一样。” 其实老章谁也没见过,除了最后一句话,都是从别的几个保洁员那里贩来的, 别人也是从拐弯抹角的关系那里听来的,从消息渠道来说,别的几个保洁员算是比 老章高级一点儿的批发商,虽然同是扫地的,就并不怎么把主管的话当真,挨了数 落就嘿嘿干笑,还半真半假地回嘴。惟独老章,一句重话就叫他直打抖,所以主管 就爱查老章的岗。一查岗就讲话,从责任、安全说到奖金和竞争上岗、考核机制。 老章怕什么他说什么。一个月就400 块钱,稍微考上一考,就滚水浇雪似的,下去 了一半,而这一半,会让老章家一个月都见不着荤腥。 想到考核,老章终于提起簸箕朝那辆太子车走过去,大楼霓虹灯照耀着停车场, 花岗岩地面上,红红绿绿的流光溜冰似的,一波一波地在地面上滑过,老章放重了 脚步,使劲咳嗽了一声。 嗯哼! 没反应。 隔着一辆车子,他提高声儿唤道:“同志嗳……”那醉汉却依然一动不动。 老章有点醒过味儿来了,这个人不对呀,趴着的样子古怪得很,僵硬得像—— 像——他被自己冒上来的这个念头吓得木住了,正在这当,背后响起一吼:“章老 头你搞鬼呀???” 主管! 老章短短的花白头发根根竖起,张着嘴却说不出话,那手只管朝那摩托车乱点。 主管喝了不老少,眼睛还灵光,认出趴在车上的男人:“噢?这谁呀?这不是 ……江勇的车吗?江哥喝高啦?”他大咧咧过去,搡那人一把,他没留神脚下,一 个趔趄,一掌推重了,车上那人应手就倒了,扑通一声,像一只沉重的米袋掼到地 上。 老章慌忙低头一看——车子底下那红红的一汪竟不是霓虹灯的反光,而是一滩 血,且凝结了,黑红黑红的,活像菜场里的猪血子。老章中午就吃的是韭菜炒猪血, 那些血块顿时在胃里复活了,连打几个筋头翻进喉咙。不过实际上,它们已经化为 残渣进了肠道,因此哇了两口,喷出来的是晚上吃下去的馒头。 主管有手机,但死了人这种事属于公事,公事自然要去打公家的电话。主管蹁 着腿跑到门房去打电话了。 老章哆哆嗦嗦地站在门口保护现场,没几分钟,只听得哐的一声,一辆小车风 驰电擎地冲进停车场,拐弯都不减速,把门口的一只塑料隔离墩挂得飞了出去,老 章想拦,只见那车牌在眼皮底下一闪,XXXXX10 ,就赶紧倒退了一步。 市委书记齐大元刚到任时,对前来征求车牌号意见的政府办主任马春山说:1 号?深怕别人不知道你是1 把手,8 号?商人习气,9 号?9 就能象征久吗?官本 位思想不要太严重!马春山黑糊糊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那选10号吧,齐书记。” 齐大元噢了一声,饶有兴致地看着马春山:“为什么呢?小马,你能说个道理出吗?” 马春山抬头看了看齐大元背后墙上的一幅书法,侃侃而谈:“一元复始,万象才能 更新,世间万物,莫不如此。最好的数字不是什么庸俗的9 啊,1 啊,8 啊,而是 10.1+0. ”齐大元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看你不声不响的,还怪幽 默啊,小马。” 车上下来的就是市政府办公室主任马春山。 马春山有一张方脸,方得厉害,棱角分明,以至于乍一看起来像张麻将牌,他 脸上并没麻子,眼睛也不算圆,不知怎的就落了个绰号:七饼。 七饼马春山素日在9 楼办公,某天却特意跑到13楼去上,上完厕所回来,将大 楼管理处从主任到副主任一抹到底,撵到保卫科去和保安们一起上班,马主任说: “这么大一栋楼,你们就光拣着要紧的部门伺候,9 楼的厕所都擦得能用舌头去舔, 13楼是史档办啦、妇联啦这些没权没势的单位,你们就敢三天楼道都不给扫一次! 老子眼里看不下你们这样两面三刀的!”有人说他行事忒莽撞了点,武断粗暴,但 他这事做得叮帮硬,市长程怡听了也只笑笑:“有个性好啊,现在就需要这样有个 性敢做事的干部。” 马春山瞪着主管,脸比那奥迪车还黑:“什么时候发现的?” “刚刚……我来查岗……” “市委大院里停车场竟然会出凶杀案,死了人都硬了你们都不知道?要等到查 岗才发现?是不是一夜没人查岗就要让死人在市委大院里过一夜?每年政府拨40万 的经费就养你们这些废物?”没等主管再开口,马春山朝远处的门房指指:“自己 去写报告,写完报告写检讨,写完检讨写忏悔书,写完忏悔书再写什么你自己去想 吧。最好连个人简介一起写好,方便到人才交流中心挂档案。” 主管垂头丧气地朝门房走去,马春山朝老章招招手:“你什么时候看到他在这 里的?” 老章见和他说话倒比对主管和气,心里一宽:“8 点吧……我四处转悠的,看 到有张纸屑都要赶紧捡起来的……开始没怎么注意,这车停得太靠里,我扫了一圈 外面,进来就看到他趴着……我以为他喝高了……” “他的包你拿到哪儿去了?”马春山骤然提高了声音,像重型卡车猛地在寂静 的道路上按了一下高音喇叭,老章耳朵嗡的一炸,脑子又乱了,胃又一阵痉挛,但 他已经吐得无物可吐,一股又酸又苦的汁液涌进口腔,生生又咽了回去:“什么包? ……我……连喊都没敢喊他……都不知道他是死的活的……怎么会拿他的包?” 马春山死死地盯着老章的脸,如果这张皱巴巴的苦脸下有秘密藏着的话,就算 藏到心窝窝里了,也能被他冰锥一样的目光给抠出来。 这时,10号车的车窗降了下来,一股浓郁的香水味飘了出来,里面伸出一只白 生生的手,朝马春山招了招。马春山走了过去,车上的人朝他低低说了几句,虽然 听不清内容,却听得出来声音娇恰恰的,象糖水萝卜,又甜又脆刮。车窗又迅速摇 上了。接着,尾灯大灯都亮起,车子无声地启动,掉头,冲出停车场大门,和来的 时候一样迅速地消失在外面的马路上。 马春山站了一站,看着车子远去,转身走进门房,他进门的步子并不重,主管 和值班的保安却都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两双惊恐的眼睛像绵羊盯着俯扑下来的狼 一样,呆呆地看着他。马春山由着他们眼巴巴地看着自己,过了半分钟或者更久, 才慢慢抬手从西服的内兜里掏出样东西,竟是一包香烟,他摸出一根,主管和保安 被他的脸色震慑住了,连拿打火机给他点烟都没敢,生怕哪一个动作会触怒这个气 头上的上司。马春山叼上烟,自己又慢慢地摸出打火机,凑到嘴边,眼睛深深地睨 着两人,嘴唇翕了翕,待要说什么,又还是先凑上烟头去,烟丝吱吱燃烧起来,烟 头一明一灭。吐出一口烟,方才哒地合上打火机盖,抬起眼来。 “现在我们市申报全国优秀治安城市,正到节骨眼上了,竟然在市委大院里出 这样的事,你们觉得自己该承担什么责任?”马春山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有扣 动扳机的效果,主管已经快哭出声来了。 “马主任,”主管带着哭腔说:“这样的事我做梦也想不到,谁,谁会干得出 这样的事呢,在市委后院的停车场杀人……我平时是再精心不过了,地上有张纸头 我都要训他们的……” “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马春山毫无感情地打断他,手点了一下保安:“你 继续站好你的岗,任何一个人出入都要仔细盘问登记。”马春山从来不喷云吐雾的, 烟吸下去了,水一样地消失在他的喉咙里,象一个秘密被一个哑巴吃进了肚子一样, 消灭无痕。只在随后的半分多钟里,一说话,口角边悠悠的、不引人注目地散逸出 来一两缕烟雾。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