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震荡波 头儿们还在路上,先到的几个警察神情泰然,有条不紊地干着活。 死者腰后还别着一只精致的小皮兜,兜子里是一支锋快的小插子,八成就是道 上混的兄弟。死因无非是财杀或者黑社会仇杀。也不值得同情。因此,警察们干得 从容不迫,不时抬起头来说笑几句。法医把江勇翻过身来,他有点儿硬了,倒在地 上后,依然保持趴卧在车上的姿态,躬得像一只龙虾,两只手臂固执地张开,像龙 虾那双颇具威胁的大钳子,又好像在摆忠字舞里的一个优美造型,举手向天,活像 一朵阳光下冉冉开放的向日葵。 伤口在背后,只一刀,但下手极狠,贴着脊椎骨擦过,直透心脏,穿出前胸。 真专业呀,法医说,要我干,都干不了这么好。采集脚印的警察说:“看脚印他个 子也不算高,体重估计不超过65公斤,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呢?难道是传说中的 武林高手,一箭穿心。”做笔录的女警打量着车子说:“这车子我看着怎么这么眼 熟呢?” 主管怯怯地插了一句:“他是你们公安子弟呀。是治安股江股长的公子。” 警察们哦了一声,脸上多少都有点不自然起来。老江养了三个女儿,就这一个 儿子。到35岁才抱上的老儿子,平时宠得含在嘴里都怕化了,金疙瘩一样捧大的, 这下可完了。一个和老江熟悉的警察咕哝了一声:“他不是春节就要结婚嘛?怎么 赶上这事了,老江家也真够霉的。”另一个年轻点的警察补充了一句:“我见过他 和女朋友一起的,那妞儿长得真叫一个水灵呢,坐在他车子后面,乖乖巧巧地抱着 他的腰——这家伙也真没福气呢。” 摩托车钥匙就插在车锁孔里,看样子,是死者骑跨上车,正要发动车子时,有 人从背后猛扑过来,捅了他一刀。背后捅人是件很阴暗卑鄙的事——但似乎一直很 管用,所以一直很流行。 一刀致命。 江勇是个体格强壮的人,背肌阔大,却被一刀刺穿直贯心脏。 这个夜晚并不能算传统意义上的杀人好天气,月并不黑,亦没有风。市政府大 院也不是野猪林,却被轻松地放翻了一个人,血像杀猪一样喷得满地都是。因为死 者的身份诡异,死法诡异,以及死亡地点诡异,这件事就异常诡异了。 如果有谁在这个诡异的夜晚打打白绵市的电话,一定会发现所有线路都在诡异 地繁忙中。大致过程是这样的,到场的警察由头儿打了电话把死者不幸的身份通知 了大队长,而大队长第一时间通知局长——分管副局长——要好的副局长——工会 主席——要好的治安大队队长——以及自己的老婆——和正在一起喝酒的一桌人, 以此类推,全城的电话一瞬间里以几何级增长的速度进入占线状态。副局长第一时 间告诉了自己的老婆——小舅子——要好的某股股长——某局局长——分管的副局 长考虑再三,第一时间知会了政委,而政委刘幼捷是市委副书记左君年的老婆,左 君年正和市长程怡坐在同一辆车,从外省考察返回白绵,接完刘幼捷的电话,左君 年毫不掩饰诧异:“程市长,市里出事了。”他声音里透着直白的愉悦,正在打盹 的程怡撑直了身体:“噢?” “江勇被人杀了,死在市委大院后门外的停车场里。”左君年一边说一边滴滴 滴地开始按号码:“这事一出,鑫昌该成了猴子吃辣椒——麻了爪了……” 程怡不置可否地皱皱眉头,又闭上了眼睛:“一会儿到了办公室再说。”车上 并没有其他人,只有跟随他七年多的司机。但程怡素有话不传三耳的习惯,即使是 不很重要的事,他也极少在有第三者在场的时候说。程怡的理论是,也许这件事不 重要,但你在这件事上所表现的态度、语气都是一种信息,可以让别人了解你,判 断你,然后掌握你。 左君年嘿嘿一笑。十多年前两人中学同窗,分别考上不同大学不同专业,竟都 走上仕途,一个在南方,一个在北方,几翻辗转之后,竟然都到了白绵,一个任市 长,一个任市委副书记。在三十年前,恰同学少年,两个人的个性就差异对比鲜明, 左君年少而敏才,外露,程怡沉稳而笃实,内敛,左君年秉性急躁,程怡脾气温缓, 两人都十分不能理解对方竟然能在官场里混得如鱼得水,最后都手握一方权柄。左 君年说:“老程那个温吞水,喝到肚子里都不解渴。”程怡则回敬一句:“老左是 个爆竹捻子,碰不得,一点就炸。”由此可见,中国为官之道博大精深,根本不是 如李宗吾者一本小书《厚黑学》可以涵盖的。 程控交换机里如果有某个特定的码流是表示江勇二字的,那么在这个晚上,出 现的频率简直可以把白绵市的机器内存烧爆。这个名字好像一只幽灵,从掌管着政 治上层建筑的市长书记的电话里,串到各业行商、企业老总的手机上,又分身亿万, 好像孙猴子的一口毫毛,溜进无数门家庭电话,甚至,还闪现网吧里正在聊天的男 男女女的QQ上。人之死后若是有知,黄泉路上,背后中刀而死的江勇一定两耳阴风 阵阵,鼻子剧烈发痒,喷嚏连天。 江勇生前是个喜欢被关注的人,死后碰上这么高的曝光率,一定会觉得很是安 慰。 程怡既然无意立即和自己分享这个好消息,左君年只好迫不及待地给别人打电 话。在程怡来看,人之死无论如何总算一件悲剧,大可不必这么喜形于色,但左君 年却嗤之以鼻,程怡不用听也知道他是把电话打给谁的,除了市委宣传部部长卢晨 光,再无第二人选。在白绵市,左君年是出了名的难相处,他毕业于名校经济系, 又曾留学美国两年,属于洋务派,高级知识分子,是重点栽培的跨世纪干部,在省 委办秘书处服役数年,文章来得,口才了得,放下来做这一任的副书记,是摆明了 下来镀金的,眼里轻易看不下别人,狂劲儿上来,连市委书记齐大元、市长程怡的 话也是说驳就驳,马春山谁都不怕,惟独在左君年面前毕恭毕敬,不敢丝毫怠慢。 马春山私下里说:“别人好歹都按牌理出牌,这个左君年不是,他就跟疯狗一 样,毛起来说翻脸就翻脸,咬起人来疼到骨头里。管你当着多少人的面,说训得你 像个孙子就像个孙子,跟他较真,那是给自己现找不自在。”除此之外,马春山怯 着左君年的还有一处,只是他自己内心不肯承认,马春山素以口才闻名,一张嘴比 王熙凤还要厉害,讲起话来,七分大道理,三分小道理,句句字字,人情世故国情 民情全在他的理里,但碰上左君年,是有一句驳一句,有十句驳十句,直驳得他站 也不是坐也不是,以至于大会小会,只要有左君年在,马春山能不发言就不发言, 就算要发言,也十分谨慎,就算齐大元点名要他说话,他也再三斟酌。否则,左君 年就算已经讲过话了,听着听着,就毫不顾忌地咳嗽一声:“恩哼~ ——我插一句 啊——”——他一咳嗽,就咳得马春山发毛:“我再补充几句啊。”然后一条一条 将马春山的话拎起来批一顿,偏生他记性又好,随时引用最新的中央某文件精神第 几条第几行,或者《人民日报》社论某段某句,只字不错,从宏观驳到微观,从经 济驳到政治,指出马主任的不慎重与冒进之种种。如果齐大元不打断他:“老左啊, 时间不早了,该吃饭了。”他会滔滔不绝地数落下去,全不管坐在边上的马春山黑 脸红了又白,白了又黑。 这么一个左君年,却和卢晨光十分投契。 左君年初到白绵,他的讲话稿照例由市委办秘书写好,交宣传部审阅后再到他 手里,其时宣传部部长出差,由常务副部长卢晨光把关,卢晨光听说过左君年的脾 气,仔细把稿子过了三遍才递上去,结果左君年只扫了几眼,赫赫冷笑:“这稿子 你怎么把关的?怕中午我没工作餐吃呀,放这么一只大苍蝇。”左君年把那份报告 扔在桌子上,——左君年同志在全市新闻工作会议上讲话,他事先给秘书处交代过, 给记者们讲话尽量少用公文套路,文采要活泼一点,语气要幽默,卢晨光和秘书处 都知道他洋派,报告特意写得很活泼,文采与激情并重,典故与段子齐飞,私下里 念上几遍,无不暗暗自得的。他捡起稿子仔细把那一页再看一遍:“绵江报业集团 去岁的改革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在白绵市率先打开了媒体走向市场化的探索之路, 绵江晚报自办发行,晚报早发,自负盈亏,新闻思路活跃,格式新颖,在传统新闻 模式下独树一帜,正如李贺诗云‘雄鸡一唱天下白’……” 卢晨光反复看了几遍,看不出头绪,少不得虚心下气笑着问道:“左书记,我 学问不够,这稿子看了三遍,这是第四遍了,硬是看不出个苍蝇呀。” 左君年笑着反问:“卢部长你也是X 大中文系毕业的?” 卢晨光笑笑:“是呀。你是我的学长。” 左君年把报告抽过去,又看了一眼,扔回桌上,手指笃笃地敲敲其中的一行: “雄鸡一唱天下白是李贺的诗?” 见是问这一句,卢晨光心方扑通一声掉回肚子:“是李贺的典呀。” 左君年脸色一变:“说起来还是我学弟,X 大出你这样的人才,也算是异数呢。 也难怪现在说起来X 大不过如此,中学课本上都有的常识你都能记错,以己昏昏使 人昭昭,真不知道你这么多年宣传干事是怎么干上来的!” 卢晨光自从宦以来并非不曾在领导跟前吃过瘪,在基层乡镇时,乡镇的书记乡 长多半口无遮拦,言语粗俗,大会上批人带几句日你妈的X 都是很正常,但像左君 年今番这样的羞辱前所未有,虽不带一个脏字,却句句诛心,卢晨光是基层上来的 干部,不如左君年少年得志,但一直素有才名,早年还出过一本杂文集子,为宦多 年,但骨子里还是以文人自负的。 马春山在左君年面前吃过类似的苦头,一字不敢辩,一声不响地退出去。 左君年发完脾气,毫不以为意地拿起报告越过桌子塞回去给卢晨光:“先改了 再说吧。”一抬眼,却见卢晨光非但没走,那斯文的脸上,却腾腾地浮上了怒气。 卢晨光挺着腰杆站着,白皙的脸涨得通红,耳朵也红得像一只冬萝卜,一抬手 挡开了左君年搡过来的讲话稿,硬邦邦地道:“这个苍蝇不是政治问题,是学术问 题 ——既然是学术,我就和学长顶一回真,以己昏昏使人昭昭者是有的,但不是 我。左书记你继续审稿,如果还有其他问题,再找我吧。”说完转身就出去了,气 得连电梯都不坐,从楼梯一路走回11楼的宣传部,正值下午,天气好得像小学生作 文里的常句,楼梯平台口的舷窗里射进明媚的阳光,大朵的白云,苍狗般奔跑在辽 远的平原上,卢晨光叹了口气,心底一句忘记已久的词脱口而出:“归去来兮,田 园将芜胡不归。” 从9 楼到11楼的这段楼梯上,卢晨光痛悔地回忆了自己毕业后从政的经历,昔 日同学少年,经商的,从教的,都各自事业有成,有车有房,再不然桃李满天下, 老来心有所慰,自己为一纸公文里的处级挣扎多年,鞍前马后,吹喇叭抬轿子,年 过不惑了还遭这番羞辱,真有几分大梦方晓、冷暖自知的觉悟了,一路自艾自怜着 走进办公室,劈头差点和左君年撞个满怀。 卢晨光警惕地看着左君年,正不知他要怎么地不肯甘休,左君年却笑嘻嘻地抖 了抖报告:“我问清楚了,这个典,是出自李贺,我惭愧呀,赶紧下来找你。” 卢晨光哄地一下脸又红了,赶紧道:“这句被柳亚子和毛泽东都用过,因毛诗 而出名,记在毛的名下,也是应该的。” 左君年哈哈大笑,卢晨光嘿嘿一笑,左君年又道:“我女儿不这么说呢,她笑 我知其然不知所以然。”不等卢晨光询问,左君年像所有的父母说起子女一样,完 全收不住闸门:“我女儿左昀,还在念大学,也是我们的校友啊,放寒假回来,我 带给你见见,这小丫头没其他长处,记忆力好,看书就跟电脑扫描一样,我搞不确 切的典故、字意问她,她就是部活字典,问一答十,旁征博引,牛得很呢。” 卢晨光赶紧赞美一句:“真是了不得啦,少年王勃不过如此——”说完了自己 心里赶紧唾自己一口,王勃慧而早夭,这到底是夸人家呢还是咒人家呢?左君年却 没感觉出来,没口子继续夸他的女儿:“过奖了,呵呵,这小丫头虽然也写得文章, 哪能有王勃那样的天分,不过看她这个趋势,将来也是靠笔杆子吃饭的命了。” 经过这一事,左君年倒对卢晨光印象深刻,把卢晨光出过的那本杂文集找来特 意看了,看过之后,更是很以为然。两年后卢晨光以宣传部常务副部长的身份拨正, 并进常委班子,左君年着实从中推波助澜,起了很大作用。左君年多次在不同场合 夸赞卢晨光:“文人有才者多矣,德才兼备者稀,德才兼备者可得,有德有才而有 风骨者,几不可见也。”程怡懒得听他的,半晌回了一句:“说那么多做什么?一 句话就可以概括,就是你们两个都是一副狗日的脾气。”一桌人哄堂大笑,铁板一 块的马春山,也乐不可支,笑得一口酒喷了满碟满碗。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