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三人行 赵根林。左昀眯起眼睛。赵根林。赵根林。赵根林。赵根林。有那么好几分钟, 赵根林像是掉进了记忆的旋涡,四年的时光像硫酸一样把他的影子消融得无影无形, 一些的残渣深陷在某个角落里,她伸进一锅糖浆里掏几粒杏仁般,努力挖掘。 对面马路上一辆车呼啸而过,光柱一闪,她雪白的面孔宛如一只沉思的波斯猫, 闪了一下,又跳进了沉沉的黑暗里。 赵根林,是他要我来找你。贺小英低低地说。 左昀睫毛闪动,睨了贺小英一眼:“什么事奇怪?他会杀人还不会叫你来找我?” 贺小英没说话。四年了,他还是说不出话。 左昀胜利地笑了笑,胳膊肘撞了一下贺小英:“他和你一直都有联系?” 贺小英淡淡道:“不是很多,但一直都有联系。” 左昀忽然回过味,是她刻意放弃了和他们的联络。尤其是贺小英和赵根林。她 收到过他们的信、贺卡,都没回过。她狠狠瞪了贺小英一眼:“哈,士别三年,真 当刮目相看啊,说话跟我说一半留一半啦,啊?” 贺小英嘿嘿笑,偏了身子直躲左昀掐上胳膊来的手:“没,没,哪敢嘛。”到 底没躲过,胳膊上吃了重重一掐,一直疼到肌肉深处,又不敢叫疼,只得干笑: “过了四年啦,你还长着一副猫爪子呀。小姑娘家这么凶,没人敢要你的,小心嫁 不出去!” 左昀横了他一眼:“放心,嫁不出去也轮不到你。” 贺小英还是笑,路灯下他弧线秀美的嘴唇下牙齿闪着贝壳样的光,左昀忍不住 也跟着笑了:“你可比四年前好看多了。” 贺小英学着她的眼神,也横她一眼:“四年前你也没好好看过我呀。” 左昀轻咳了声,收起笑容:“赵根林脾气一直拗得狠,……以前咱们就说过他, 这个脾气不改的话,迟早吃大亏……可……怎么会闹到这一步?怎么又和江勇搅上 的呢?” 贺小英眼睛却依然粘在她那张猫也似的脸上,额头宽广光洁,一双小刀也似的 漆黑眉毛,剔剔飞起,即便在夜色里,也能看到她孩童样清澈的眼瞳,眼白也像孩 子一样,白到发蓝,眼仁灵活地睇动,菱一样弯的嘴角就相应微微一翘,旋开一只 酒窝。四年来他把这张脸贴在宿舍的帐子里,左昀的一张学生证照片,他拿去精心 复印,放大,每天睡觉前做祈祷似的看着入睡,一张纸由白变黄,纸上的墨粉由浓 变淡,清晰的一张脸也逐渐渐渐模糊,现在忽然间清清楚楚地摆在眼前,立体,生 动,肌肤温泽,唇瓣湿润,像一朵午夜里正在吐蕊的昙花,那美丽简直成了一种气 息,渗透了眼睛,一直濡染到心窝窝里。 “发什么呆?”胳膊上一痛,左昀的魔爪又掐了过来,这次更重,贺小英“弗 弗”喊出来:“杀人啊!” “知道不,”左昀没理会他,自顾自地说下去:“后来我去找过赵根林的。” 贺小英夸张地叫喊起来:“好呀,你背着我单独去找他,真不够意思呀!” 左昀却没笑,贺小英噗地吐了口气,抱怨道:“没意思,每次你说笑话我都笑, 可无论我怎么逗你,你都不笑。” 左昀抿了下嘴,轻轻莞尔:“别逗了。我们还是说正经的吧。——我到现在还 是不能原谅赵根林。他……对不起我们,更对不起自己。” 过路的行人掠过这一对青年男女,目光都绳子一样在他们身上绕上一圈,他们 身材外貌如此登对,而行走间流动的默契构成了异常特别的氛围,像孙悟空的金箍 棒划出来的一个圈子,把他们两个从芸芸众生里单独圈了出去,他们自己却像一对 真人秀里的男女,行走在观众和摄像头的凝视下,却不自知。 而在七年前的绵湖中学里,贺小英也曾无数次这样和左昀并肩行走。 他,左昀,赵根林。他,赵根林,左昀。 有时候赵根林走在中间,有时候左昀走在中间,但贺小英一直在最左边。 大学里贺小英查过资料。喜欢倾诉的人喜欢走在右边,有控制欲的人喜欢走在 中间。习惯在左边的人,往往是很好的倾听者,服从者,协作者。资料还说,喜欢 控制的人最好找喜欢服从的人做理想配偶,关系会比较稳定。但左昀没选择他。左 昀喜欢赵根林吗?他看不出来。这小丫头太聪明了。聪明到那么小就会隐藏感情。 更要命的是,她不仅会隐藏,还会回避。中学时没有机会追求她,大学时她索性不 再和他联络。她是一块晶莹剔透的冰,澄澈的色泽让人情不自禁地伸手爱抚,但刚 想握到掌中,略微一使力,便滑了出去。 左昀没吃晚饭,看样子贺小英也没吃。两个人都忘记了饥饿这件事。神情恍惚 地朝前走着,像在梦游,又像两个走错了时空而精神错乱的人,马路简直就是一条 时间隧道,尽头就是七年前的绵湖中学校园。 以城中那座巨大的宝塔型雕塑为中心,城市在这个点上被划分为东西南北。宝 塔七层,每一层都悬挂着霓虹灯,一溜七彩的灯泡孩童般顽皮地拉着手,一节一节 地跳格子般闪烁,“二五八,一三七,三七二十一”。灯光里娉婷地站着许多身影, 侧着,扭着,贴着墙。 走过宝塔,街道灯光也似骤然一暗,莺莺燕燕的笑语也淡至于无。 东城区横贯一条小街,两侧门面房夹着一条仅容一辆小车通过的水泥板路。年 久日深,水泥板脱缝,路基上的泥巴直泛到路面上,一脚踩下去发出可疑的嘎咕一 声。每个下水道口照例只剩下光秃秃的一个洞口,既没篦子,也没盖子,塞满本相 不可细考的垃圾,上一次下雨还在三天前,街沿下还积着长长一汪污水,映着门扇 里漏出来的微光。两人就着闪光,小心下脚,走着走走,远远一股香气飘了过来, 富足的甜蜜味道,被烤热的奶油。古兰经说,在天堂里,到处流着奶,蜜和油。左 昀抽了抽鼻子,街道拐弯处一间小面包房还亮着灯,橱窗里躺着满满两排胖乎乎、 油滋滋的面包。 白绵市风景最好的地段在绵湖。绵湖也是这块平原上最大的湖泊,湖水三面是 城,一面临山,山虽不高,风景极幽。山脚下除了白绵市绵湖中学,再无第二家建 筑,绵湖中学在明朝就是一所书院故址,而该书院追溯起来,出过好些儒学大家, 都在历史教科书上挂着号。但他们具体到底著说立说写了些啥——白绵市只有极个 别的人能说上来。能说上来的,就据此成立一个学会,三五个人弄一间办公室,每 三四年出一本《XX思想研究心得》,市财政也比照规定,按月拨款,也算是祖师余 荫。 离开中学已经四年,但东城区的格局似乎没甚变化,一过九点,胡同里灯光俱 灭,人声已悄,丢石头都打不着个人。他们对这些蜘蛛网一样的胡同了如指掌,闭 着眼睛,也能找到最近的通往学校的路。 两人默不作声地走着,左昀走路还是那样踢踢踏踏,靠近墙的那一只手,无意 识地张着,指尖在颜色暧昧的白底子墙面上,若即若离地划着。 远远的汽笛声响了起来,越过湖面在狭小的巷子里,像一个幽灵,闪了过去。 贺小英扫了左昀一眼,许多次,他们在回校的路上,都听到过汽笛。那是白绵 港口最后一班汽船开出。左昀每一次都会怅惘地说:“听到这声音,就想起时间。” 但这一次,她没再说时间。 胡同的尽头是绵湖的大堤,沿着大堤绕小半圈儿,就到了学校的正门了。 左昀看看贺小英:“他就在那里?” 贺小英点点头。 为了防止学生从水边上偷偷溜出校园,围墙一直延伸到水里两米远。左昀和贺 小英沿着围墙走了一圈,学校的围墙加高了,还在墙头上沿线插上了密密麻麻的玻 璃渣。学校的大门也改建了,清式的古旧门楼拆毁了,建成一段花岗岩石砌就的矮 墙,墙面刻意保留着石头的粗砺,中间镶嵌着四块光滑的汉白玉,刻了四个字:绵 湖中学。落款:齐大元。 左昀嗤笑一声:“真是好笑。” 贺小英不明所以:“又怎么了?” 左昀朝那矮墙扬一扬下颌:“齐大元是谁呀!” 这话语意不明,贺小英认真解释道:“齐大元不是市委书记吗?” 左昀又笑:“当代草圣的字在前,他齐大元是个什么东西,也题得下去笔!” 贺小英嘻嘻笑了:“你还是这个脾气。管他啦,现在都是这样的,哪个是大老 板哪个牛B ,写得好不好,又有啥要紧。” 左昀嘿嘿笑了笑:“改天要是这个人失势了呢?是不是还要凿了再换?” 贺小英看校门的门房里走出人来,朝他们张望,赶紧拉了左昀一把:“走了走 了。” 两人一直走到围墙的尽头,再过去尽剩下陡峭的山崖了,这边山崖并不甚高, 七八米左右,沿壁垂直地生着杂树灌木,再过去一点,还有密集的竹林,月光下林 子黑森森的,贺小英叹气:“这晚上爬树林,不知道会不会碰着蛇。” “岂只有蛇,还会有女鬼呢。”左昀朝他伸了伸舌头,弯下腰,把裤子管扎紧, 拽住离自己最近的一枝树干,脚尖蹬在山土上,纵身就朝上爬去。两人很快就爬上 了山壁,钻进林子,已近子夜,仲秋风露微寒,露水被从树叶上摇落,簌簌地落在 身上,从脖子里钻进去,凉嗖嗖地叫人一惊。 这座后山他们实在太熟悉了,即使摸黑,山上的树木也略有修整,他们还是很 快摸到了地方。 月色和露水一样冰凉,漏过林子,洒在一从荒草上。荒草坟起,露出一个圆顶, 猛一看,真像个坟包。 贺小英停住脚,后退了一步,他的手碰到了左昀的手,便抓住了。 左昀冷笑一声:“不会吧,从前进出那么多次也没怕过,你今天怎么怕啦?” 绵湖的后山上有不少山洞,大多疏浅或者已被封死,只这一个,却没有人过问, 即有顽皮的学生偶尔经过到这里,也不进这个地洞。这个洞一说是解放前抗日战争 里鬼子的碉堡,又一说是文革时武斗的工事,从突起的顶部以及枪眼子来看,地洞 确实很像一个碉堡。可以证实的传说是,这个碉堡里曾经死过十一个人。更久远的 血腥事件已经无法考证,校工可以证实的是,文革期间,绵湖中学的两伙造反派互 相武斗,一伙人抓了另一伙的十多个俘虏,就关在这个地洞里,而抓人的那一伙, 后来又与第三派发生火拼,死伤惨重,混战中完全忘记了俘虏这件事,等他们中的 某人在医院里说出来俘虏的下落,这十多个地牢里的人都已经成了尸体。 贺小英干巴巴地笑了笑:“年纪越大,胆子越小嘛。”他咳嗽了一声,扒开茅 草,冲着洞口唱起了歌来:“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 洞里回了一声咳嗽,暗哑,听得人心里一揪。却不是四年前的约定的暗号歌声 :“正义的来福灵,正义的来福灵。” 贺小英手又紧了一紧,左昀没好气摔开他的手道:“是他。” 发现这个洞可以待人的是赵根林。 赵根林天生善于攀爬,他们村最高的杨树,他都能徒手爬到树梢上。三人在洞 口参观瞻仰了几次之后,左昀还不过瘾,建议下去看看到底是怎么个恐怖光景,赵 根林一般很少附和左昀的疯狂念头,这一次却欣然响应:“我爬下去!” 好在都学了点理化知识,先找了一堆废纸点着了扔下去,纸堆飘落到洞底,静 静燃烧着,照出水泥的地面和角落上的浑浊积水,气味虽然霉烂腥臭,却并不是不 能呼吸。于是,过了一天,三人把军训时的背包带到山上,结成一条绳子,拴在洞 口的树上,让赵根林先爬了下去。 赵根林拿手电筒和应急灯四下一照,这洞口小肚深,朝里走,还有纵深,底下 都是水泥,墙壁也是水泥,异常平整,看样子曾经是军事要塞。洞口附近有积水和 腐烂的草枝树叶,朝里走却干干净净。地上既没有血迹,也没想像中的残骸,空空 荡荡,可能由于水泥质量过硬,工程精细的缘故,地面墙壁都十分干燥,没有一般 洞穴里的湿气。简直是一个梦想般完美的洞穴。 左昀马上就想好了计划:A ,从花房里偷一个梯子来;B ,把梯子藏在洞里; C,每次聚会,由赵根林先下洞,再把梯子搬到洞口,他们两人从梯子把东西运进去 ;D ,建立三人帮的伟大的秘密的永久的指挥部。 第一次下洞,贺小英赖在洞口不敢下去:“你们两个想想清楚啊,这里死过十 一个人!” 左昀应声发出一声尖叫,凄厉的叫声在洞里嗡嗡回旋,在前头走的赵根林吓得 跳了回来,手电筒掉在地上,光柱在地洞里滚来滚去,贺小英在洞口看得头皮发麻。 左昀哈哈大笑起来, 赵根林气得骂娘:“贺小英你他妈的胆子还不如一个娘们!” 三人都进了洞,赵根林仔细,复又爬到梯子顶,把茅草叶子理理顺,拉过来几 绺,遮住人经过的痕迹,才下到洞底,把梯子搬到里洞。 在洞里呆了几次,连贺小英也对此地曾经是死亡牢狱的事实满不在乎了,三个 人大规模地积攒物资,然后悄悄带到后山,一点一点的把这个“三人组指挥部”布 置起来。左昀从家里偷来了军用羊毛毯,草绿的一大块,纯羊毛的,又防潮又暖和, 在里洞里靠墙清扫干净,铺上一层报纸,再铺好毛毯,毯子当中放了一只结实的纸 板箱,箱子里垫满了书,再在上面摆了一幅桌布。三人把地洞当做一个奇迹,一个 极重大的秘密精心守卫和丰富着,有了洞穴之后,他们逛东城小街的积极性都高涨 了许多,从钉在墙上的钉子到挂钩到坐垫靠枕,稀奇古怪的海报杂志,零食饮料, 都陆续运了进去,于是招来老鼠一家,又不得不买来大包的老鼠药,蟑螂大军也应 邀而来,于是他们又拿了杀虫剂到处乱喷,地上到处扔着药水罐子——最后,这个 地洞,简直成了一个家,杂乱无章,一个和居民小区里的肮脏出租屋没多大区别, 恐怖气氛荡然无存,他们时不时地拿幽灵开玩笑,打赌在洞里单独过夜,再后来, 他们已经忘却了这件事。 黝暗中灯光一闪,一只手电筒亮了起来,接着便是木头拖过地面的声音,那只 老梯子从黑暗里出现了,黯淡的月光照出一方毛糙的木棱,木色惨白。 左昀在前,贺小英在后,两人缓缓爬下洞去,虽是九月,洞里的凉气嗖地笼罩 上来,相隔四年之后,才第一次发现,其实这个洞里寒气是很森然的。 赵根林在前面以手电引路,三人走进洞里,霉味儿呛得人喘不过气,里洞的纸 箱、地毯、靠垫都依然还在,只是散发出浓重的朽烂气息。纸箱上放着一只应急灯, 白光照亮了洞穴, 左昀脱口问:“这灯,过了四年还能亮啊?” 赵根林在毯子上坐了下来,声音里透出讥嘲:“大小姐,有点常识吧,电池早 都烂得流水了。这个是我新买的。”他抬起脸来,左昀虽还站着,猛地看到了他的 脸,膝盖之下都倏然一凉,好似幼小时在乡下玩耍,一脚在河边踏空,踩进了结了 冰的河水。贺小英上前一步,惊讶地凑近看他,失声道:“赵根林,脸怎么了?” 赵根林抬手摸了摸鼻子,他一直很喜欢摸鼻子,楚留香、陆小凤都喜欢摸鼻子。 他不知什么时候就学上了。他五官都不好看,褐色的脸颊上生着青春痘的斑痕,但 一只端正高挺的鼻子直贯额下,使得整张脸都有了生气,配着他总是耷拉着的单眼 皮,像一只横过来的逗号,厚实饱满的嘴唇紧紧抿着,还有点噘,像老是在赌气, 像一颗线条紧张的句号,方正的下颌上凹进去一个微痕,整张脸构成了一种特别的 拿着一股阴郁气的倔强,看过一眼,就会留下强烈的印象。现在他的鼻子奇怪地塌 陷了一块,鼻梁骨从中断开,然后下半节朝一边扭去,于是整个一张脸就此垮掉, 在惨白的灯光下,象错位的五官像蒙着尺寸不合适的人皮面具。他咧嘴笑了笑,朝 贺小英伸出手:“吃的呢?给我点。” 贺小英赶紧把塑料袋子打开,赵根林拿起一只面包,吹了声口哨,一只夹肠面 包。他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对面的两人清楚地听着他撕咬和咀嚼以及吞咽的声音。 咕咚,咕咚,咕咚。 左昀也拿起一只面包,却没吃,而是心不在焉地撕扯起来,她目不转睛地盯着 他的脸,以至于他终于略微侧过头去,又咽下一口食物,含混不清地道:“别看啦。 被人迎面揍了一拳,就变成这个样子啦。” 贺小英说:“怎么没去医院把它弄好,鼻骨很好弄的。” 赵根林笑了笑,牙齿和含在牙齿间的食物龇了出来:“没钱,有钱也舍不得。” 左昀昂着下巴,板着小脸,但眼泪不受表情的控制,一点一点地积聚在她乌亮 的眸子里,湖水一样,默默地涨满,颤动着,微微一闪,沿着脸颊飞奔而下。 四年前,他的绵湖之梦竟然是这样的收场。他填报的所有志愿,从第一到最后 一个,都没有录取。全校第一的分数竟然被录取在一个三流学校,还需要缴纳极其 高昂的学费。 “不可能,这一定有问题!”左昀激烈地叫嚷。 贺小英动用亲戚关系在教委查出了一点信息——投档之前,赵根林的档案竟然 丢失了,直到一类二类学校都录取完了,才被人发现他的档案没有投档——于是— —。贺仲平以少有的耐心听儿子把话唠唠叨叨地说完,沉吟了半天,才说:“你先 管好你自己吧。”便走了出去。走到门外,又折了回来,看着一脸失望敢怒不敢言 的贺小英,叹了口气:“有些事,不用去查了,查了又能怎么样?让你同学复读一 年吧。记着,随便找个学校复读,不要再和绵湖扯上关系了。” 赵根林把塞着录取通知书的信封揉成一团,掖进裤兜,十分平静:“也好,不 读书了可以早点工作,挣钱给我妈治腿。” 左昀愤怒地叫了起来:“你怎么可以这么想?” 赵根林懒懒地伸一下腰,站了起来,在毯子外的空地上走来走去:“上了大学 又怎么样?我们村的大林今年大学毕业了,留不了校,找不到工作,最后打回家乡, 他爸他妈在家连养了才半年的架子猪都拖出去卖了,送礼给他找单位落脚。”他在 贺小英和左昀跟前停住脚,冷冷地俯瞰着他们仰着的面孔:“你们这么看我做啥? 做了三年的朋友,你们可以装着我们没什么不同,我自己可是很清楚自己是什么东 西。你们是公子小姐,用书上的话来说就是含着银汤匙出生的,我呐,天生的草命, 命里注定了四两,挣不下半斤,你们就是再帮我,我还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不要再 帮我了,再帮我只会让我觉得累。一棵草就安心地当一棵草,也怪幸福的。怕就怕 人非要让麻芨草去当顶梁柱。” “以后,各奔前程吧。”他以一句很洒脱的成语,结束了演讲。 左昀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站起来,她盘膝坐久了,一下站不起,趔趄了下,赵 根林却没扶她,反而朝后退了一步,贺小英赶紧托了她一把,左昀挺直了身体,踌 躇着,字斟句酌地,尽最大努力克制着愤怒:“赵根林,我们仨三年的铁哥们,从 来没分过你我,到这时候了你跟我们说这些?” 赵根林夸张地又后退一步:“左昀,你也太认真了吧。说实在的,你和贺小英 亲亲我我这三年,我夹在中间打掩护,给你们当了三年的灯泡,也够意思了。男的 女的不就那么回事,跟别人你这么说还可以,跟我嘛,哈哈,咱们就别装崇高了。” “我操你大爷!”左昀锐叫一声,一脚将纸箱踢得飞了出去,力气如此之大, 纸箱翻倒在地,节能灯倒在毯子上,箱子里的书落了一摊。她停了停,就朝洞口跑 去,贺小英赶紧爬起来,赵根林在背后嘿嘿笑道:“你媳妇儿要跑了,快去追呀。” 倒说得贺小英站住了,抱怨他:“你今天疯了呀?有的没的,这样瞎嚼蛆?” 赵根林扭过脸去不说话。 贺小英轻轻道:“就算是喜欢谁,她也是喜欢你。” 赵根林低下头,脚尖在地上,碾着不存在的蚂蚁,良久,冷冷地道:“怎么可 能呢。他拍了拍贺小英的肩膀:”她那个脾气,只有你能伺候得了,兄弟,加油 吧。” 这一走,四年,她像一匹小马走出草原一样,永远在他的视线里消失了。不仅 是他,连贺小英都没有再能联络到她。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