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美女 鉴于老江的身份特殊,江勇的尸体没费什么周折就回到了家中,他虽然名下还 有套房子,和未婚但已经同居的老婆李三爱一起住在那里。那套房子知道的人少, 老江家认识的人多,所以灵堂还是设在了江永春的家里。 尽管事先喂了救心丸,老江还是吃不住打击,一听消息,身体就往后一扬,舞 扎着手,倒了下去,亏得边上工会主席早有预料,一把绰住。一伙人七手八脚把他 弄到卧室,医生上来急救,吸氧、打点滴、喂药,里里外外乱成一锅粥。幸亏江勇 他妈张来弟还撑得住,一下瘫在地上,一群旁观的邻居亲戚赶紧拉起来掐人中灌热 水,方才哇地哭出声来,拍手打脚地滚在地上号啕大哭。江勇家三个女儿早得了消 息,赶到娘家,做好做歹劝住母亲,张来弟起初人事不知地只管哭,大女儿江兰劝 她: “光哭也不是个事,爸爸已经躺在床上动不得了,弟弟的后事总要有人照应, 把他操持到这么大,最后这件事,你不操持谁来做主呢?再说,弟弟这个死法蹊跷, 还要有人出来盯住公安上,及早破案,捉拿凶手,弟弟在那世里也才能闭眼。” 张来弟点着头,似听非听,倒抽了几口气,号哭声渐渐缓了下来,忽地眼睛一 睁,问江兰:“她呢?” 围着劝她的左右邻居都是一愣,江兰却知道这个她是哪个她,便说:“她?还 不晓得她知道小勇出事了没有呢。” 张来弟身上像来了力气,扶着地,挣着要起来,几只手都去拖她,到底站起来 了,噙着泪朝电话颤巍巍地挪过去:“这事满城都晓得了,她哪有不晓得的?装不 晓得罢了。”邻居这才晓得她说的是未过门的儿媳妇李三爱。张来弟不喜欢这个儿 媳妇,是通公安宿舍大院都知道的,但听着这口气,还不是一般程度的不喜欢。 电话通了,张来弟憋足了一口气,连哭带嚷地骂了过去:“你个丧门星投胎的 小婊子,你男人现在死了硬了睡在家里了,你还死在外面快活呢?”江兰忙过去抢 过话筒,边上几个年纪大的妇女搂住了张来弟,连哄带劝地将她拉开。 江兰朝话筒那头说:“我弟出事了,你快来家吧。”说完撂了电话,回头嗔了 她妈一句:“妈,怎么说她都还是没过门的,来是她的情分,不来是她的本分,你 那么着和她吵,她倒有了借口不来了呢。” 张来弟嚷道:“她敢!她个小婊子儿敢不来,你们姐妹几个跟我一起上小勇屋 去把她拎出来,我连她那张烂X 都撕了她的!”说着说着,自己又先哭了:“小勇 啊我的个心肝宝贝肉啊你到底睁一下眼啊哪个天打雷劈狗叼猪日的从背后捅你这一 刀啊我捉到他我把他千刀万剐我的个乖乖啊。” 邻居亲眷们少不得陪着眼泪,又一番好言相劝,正忙乱着,公安局工会联系的 冰棺、花圈等一应物事都送到了,张来弟一头哭,一头指挥着将客厅中的桌椅、沙 发移开,将冰棺安置正中,几个女儿张罗着摆设花圈、长明灯、倒头饭,冰棺设好, 待要把尸体搬放进去,却又作难了。江勇的尸体圈着两只胳膊,像是要迫不及待地 拥抱每一个企图搬动他的人。惟一的办法就是拿热毛巾把尸体的肌肉血管暖着了, 边敷边揉,好把僵硬的胳膊放下来。 工会主席过来问要不要请个美容师来,张来弟摇摇头,自己走到浴室拿了盆子 和热水壶,也不要其他人动手,亲手将儿子的T 恤袖子卷上,毛巾在沸水里捞了一 把,烫得握不进手也不管,便开始替儿子擦拭,又擦又搓,擦着擦着,泪水雨点样 地簌簌掉在儿子的脸上身上,一个年纪大的老太太赶紧过去拉她:“老张,不能这 样子哇,你这边眼泪掉他身上,赛如硫酸浇身啊,他在阴间里要不得安息的。” 江兰也过去拉住母亲,低声道:“她来了,这事该派她做的。” 张来弟抬头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李三爱已经悄悄来了,立在门影里,椭圆 的脸儿惨白得像一只鹅蛋,细白的手捂在眼上揩眼泪。张来弟顿时气就不打一处来, 劈手一下把毛巾就摔了过去,正打在李三爱肩膀上,她身体一晃,摇摇欲坠的样子, 却还是伸手捉住了毛巾,张来弟没好气喝道:“你男人死得那么惨,你这当老婆的 也不能光跟着享福,也替死鬼尽尽心去!” 李三爱看了看婆婆和几个大姑子,惊惶的眼睛里泪汪汪的,也不敢回嘴,水还 热着,蹲下身就拧着毛巾替江勇擦洗起来。张来弟看她倒还乖觉,气稍平了点,退 倒在一张椅子上,连喘带哭,抖作一团。 水盆里的水换了十多次,江勇身上脸上的血都被擦干净了,胳膊却还是高高地 举着,江兰走过去说:“你先给他把身上其他地方擦了,把寿衣换上。” 李三爱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为难地看了看四周,张来弟吼道:“反正是你 男人,你有啥不好意思的?难道你就要让他脏着身体走?” 李三爱只站着不动,低了头,也不说话,毛嘟嘟的眼睫毛上泪珠一颗一颗地积 聚,一颗一颗地颤悠着,噗,一颗,掉下去。噗,又一颗。 一个街道妇女主任出来打圆场:“你们男人们都出去吧。”边说边把闲杂人等 朝外推:“人家媳妇才二十岁,站这里她咋个好意思给男人洗身。都自觉点,先出 去,出去。” 屋子里散得只剩了一些女人,李三爱还是站着,一条血渍麻乌的毛巾绞在手里, 却只是不动。张来弟哭骂起来:“你个没良心的小婊子儿,丫鬟的贱命,偏还装什 么小姐身子!你赖到明天早上,也得给他擦身子,这事不派你做派谁做?不是你撺 掇着小勇就不会搬出家去住,不搬出去住,就不会得有这个飞来横祸!”越说越恨, 纵身跳起来,跺着脚,虎上去一把抓住李三爱的胳膊,狠命地就掐:“现在人弄成 这个样子了,我只管你要命!!!我就这一个宝贝肉疙瘩,他死了我还有啥活头, 我只跟你拼命!” 李三爱木了似的,也不知躲闪,由着婆婆攥住胳膊死掐,边上的亲戚作好作歹 拉开了,她露在短袖外的胳膊上已经淤了几大片青紫。那边几个女人窝住了张来弟, 这边个把胆大的连说带劝,推着李三爱上去,李三爱似乎是被吓住了,女人们把她 推到江勇身边,她终于迁就了,机械地动手给男人解脱裤带,褪下裤子。死者的身 体极沉重,她却像没感觉似的,躬下身,半个肩膀支在他腿下,抬空了他的腿,才 把裤子都脱了下来,明亮的客厅灯光下,那失血的苍白尸体中间一簇浓密的体毛格 外刺眼,随着李三爱挪动他的双腿,中间的那话儿松软地晃动了几下,像一只小小 的松果,垂到了一边。李三爱毫无感觉地转身在水盆李捞起毛巾,开始擦拭。胸口 一直擦到腰间,连着下体,也仔细地擦了起来。围观的女人们忽然间静默了,闪避 了目光。 正擦着,有人敲门,女人们朝外嚷:“等会儿!” 门外沉声说:“刑警队的,来找家属调查几个问题。” 李三爱动作僵住了,江兰也不等她给尸体穿裤子了,就拉开了门,一个身材瘦 削、刀条脸的便装男人带着两名小干警跨进门来,江兰招呼道:“熊队长,好哇。 这么晚,辛苦啦。” 一屋子的老少女人除了张来弟都站了起来,熊天平阴着的脸抽动了几下,算是 笑了笑,像没看见屋子里摆着的赤裸尸体,也像没看见木偶似地呆站着的李三爱, 径直赶到张来弟面前,张来弟哆嗦着要站起身,本来哭干了的眼泪又喷泉一样涌出 来,熊天平赶紧用力按着她,哽咽道:“我是江股长一手带起来的,小勇就跟我弟 弟一样,我看着他长大的,这事就是我的事,你给我点儿时间,我非亲手把害小勇 的兔崽子给弄到你跟前来偿命!” 张来弟连连点头,熊天平抬起眼来,漫不经心地着一屋子的女人,像是问张来 弟又像是问所有人:“哪个是李三爱?” 李三爱并不应声,痴呆了一般,握着毛巾,愣愣地看着熊天平。 熊天平顺着大家的目光,像是突然发现了她似的,脸又抽搐了一下,似笑非笑 的:“你就是小勇没过门的媳妇哇?” 李三爱点点头,每个人都看出来她从手到身体都在瑟瑟发抖。 熊天平扫了她一眼,从那双沾着血水的手一直看到光身儿的死人,顿了一顿: “你跟我们去刑警队一趟。” 李三爱应声软了,整个人矮了下去,膝盖一软,扑通一声坐倒在地,哀哀地睁 着一双眼睛:“这关我什么事哇……我一个女人家……” 这一下,连熊天平没料着,挤出一丝笑容:“哭啥呢?就是了解点情况。也是 为了帮助尽快破案嘛。”瞄了两个手下一眼,轻轻摆了摆头:“陆杰,先把她请到 队里,谈谈再说吧。” 李三爱很快被两个小干警扶了起来,张来弟惊住了,甚至忘记了扑上去撕打, 看着李三爱被带出去,傻乎乎地望着熊天平:“熊队长,这个……” 熊天平朝里面卧室看了看,老江大概注射了镇静药,呼呼地睡着了,便退了回 来,笑道:“没啥的,我就是找家属去问问情况,都别乱想啊。”一屋子的人都连 连点头。跨出门的时候他看了看表,从开会时决定专案组到这会挖出线索,不过才 四个小时。公安宿舍就在局大楼的后身,他把手表朝胳膊上撸了撸,只觉得血液像 被加速器驱赶着,快速地在全身搏动。走进刑警队的问讯室一看,陆杰他们办事倒 积极,一切都安排就绪,笔录纸、记录员都到位了。大约是怜香惜玉,还给那小娘 们倒了一杯茶,她缩在椅子里,抱着茶杯,眼泪扒拉的在哭呢,脸蛋洗过了似的, 鼻子尖儿、下巴颌儿在日光灯下都映出亮晶晶的反光,一张小脸儿玉琢似的发着莹 光,纤细的胳膊不盈一握,好几处地方像是弄伤了,紫一块青一块,细细的腕子上 系一条白金手链,幽幽晃动着,越发衬得那手腕象一管白玉,细得楚楚可怜。 陆杰一抬眼看到队长站在窗口,赶紧站了起来,李三爱不知所措的回过头,熊 天平已经正色推开门走了进去,拉了把椅子,在李三爱对面坐下。 熊天平朝陆杰点头示意,陆杰便开始了例行公事式的问话。 “姓名?” “我叫李三爱。”声音果然也像人一般的纤弱,嗓子透着娇嫩。 “年龄?” “20. ” “和死者什么关系?” “他……是我对象。” “你们是准备十一结婚吗?” “他……这么说……” “领取结婚证了没?” “他说办了。” “他说办了?”陆杰疑惑地停下来:“结婚证是两个人去办的事呀?” “他说办了。”她讷讷地,重复了一遍:“拿回来给我看了的。” “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大概……有两年多……” “怎么认识的?” “……” 熊天平嘴角闪过一缕笑,没等陆杰再问,厉声插进去:“你从前那个对象赵根 林呢?” 李三爱像只被踢了一脚的猫,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结结巴巴地说道:“他, 他不是我对象,真的,真的不是。” “那一个月前你和赵根林怎么会被江勇堵在床上?” “没有!”可怜的女人语无伦次地嚷了起来:“不是的,不是的,不是堵在床 上……是在赵根林家遇到了,我和赵根林是都是小羊镇的,我们是老乡,我,我去 找他有事,被江勇碰到了。” “就算没堵在床上,也不能说明你们没发生关系,这个很容易查出来的,你不 用隐瞒,自己坦白从宽。”熊天平冷冷地说,将椅子朝前挪了一挪。 李三爱拼命地摇着头:“真的没,真的没,他没碰过我一个手指头。”说着, 睫毛眨巴了一下,蓄满了眼眶的泪扑簌簌地沿着脸蛋滑下来,可怜巴巴抬眼望着三 个警察:“我和赵根林真的什么也没有的。他是喜欢我,但我和江勇好上了以后, 他和我面儿都没照过。” 熊天平逼视着她:“那你们照面以后呢?” 李三爱凄惨地低了头,双手瑟缩地捂住了胳膊:“我和江勇吵了……他又打我, 我急了就跑,又不敢回娘家,怕家里知道,一急就跑到赵根林的工地了。” “我前脚才到,后脚江勇就找来了……我们说了几句,我就又回去了。” 熊天平讽刺地道:“这前脚后脚的,足够赵根林插那么一脚了吧?” 李三爱听懂了他的意思,苍白的脸颊上涌起一团红晕,又连着摇了好几下头: “没有,不会的。你们要是认识赵根林就知道了。他不会碰我的。” “哦?”熊天平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她,她穿得很素,一条暗灰的长裤,上 身一件暗紫的衬衫,却看得出是名牌,不紧身却贴身,恰到好处地勾勒出窈窕的体 形,小巧而饱满的胸部随着抽泣一起一落,像是藏着两只被雨淋了的小乳鸽,他放 缓声音,咬着字问:“他、不、会、碰、你?哦,这个似乎不合常理呀,为什么呢?” 李三爱看了他一眼,碰到了熊天平的目光,火烫了似地垂下眼帘,嗫嚅了一会 儿,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他嫌我脏。”这话一出口,她猛地又抬起头来,大声道 :“他就是嫌我脏,我和江勇好了以后,他就瞧不起我,我知道他瞧不起我,我也 是活该。我——” 熊天平打断了她激动的表白,十分冷静地又抛出一记重击:“那你和江勇处对 象时还是处女吗?” 李三爱身体朝后瑟缩了一下,陆杰咽了口唾沫,拿起桌上自己的茶杯,却发现 是空的,搓了搓手,又放下了,最后摸起了不知什么时候谁丢在他桌上的一颗烟, 叼了起来,又四处摸打火机,熊天平看了他一眼,从自己的兜里摸出打火机扔给他。 “是。”李三爱干巴巴地说,像所有被逼到无路回转的犯人一样,情绪也因为 绝望而镇静下来。 “你们是怎么处起对象的?” “我在工地,帮建筑队烧饭,有一天江勇来我们这个工地,看到我,就喊我陪 他吃晚饭,吃了晚饭又带我去跳舞。跳完舞,我们就处上了。” “那时候赵根林是你什么人?” “他领着一个队,在北城区那里接了拆迁的活,我就在他队上烧饭。” “他和你是什么关系?” “就是认识。”她低低地说,看到熊天平一脸怀疑地摇摇头,赶紧又补上了一 句:“他……喜欢我呐,我知道他喜欢我,可他没说破,我也没问过他。” 熊天平慢条斯理地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在她面前来回走了几步,走到她跟前 才站住:“你最后一次看到赵根林是什么时间?” 李三爱像全身的血都应声流回了心脏一样,脸色刷地雪白,连陆杰都紧张地睁 大了眼睛。她的身体拼命朝后靠,胡乱摇着头:“我没有再见过他。” 熊天平和陆杰交换了一下眼色,熊天平拉过椅子,椅子背对着她,自己跨坐下 来,胳膊搁在椅子背上,下巴支着胳膊,视线恰好可以逼着她低垂的脸,他冷冷地 审视着她,声色俱厉:“赵根林已经被列为重大嫌疑犯,如果你知道任何有关他的 犯罪事实却知情不报的话,法律一样追究你的责任,要是确实是他杀了人,那你就 是共犯,年纪轻轻的,细皮嫩肉的,到劳改农场去种棉花割稻子,我想你吃不消这 个苦吧,你自己要掂量清楚?” 李三爱哇地锐声哭了出来。 接着,无论熊天平再怎么问,她只是撕心裂肺地哭,一句囫囵话也不吐了。 陆杰和记录员互相看了看,熊天平没辙了,朝陆杰使了个眼色,两人走了出去, 带上了门,还可以清楚地听到哭声一直冲出屋子,回荡在走廊里。 “熊队,”陆杰小心地对队长说:“她这么哭,可不是个事,毕竟她现在不是 疑犯,说起来还是江勇的老婆……” 熊天平斜了他一眼:“哦?我这么问不合适吗?” “怎么会不合适呢,为了破案嘛,常规的非常规的都得上。”陆杰诚恳地说, 熊天平脸色缓和了一点,鼻里哼了一声,似叹又似感慨:“有些时候,是没办法呀。” 陆杰附和道:“那倒是,不过张局长走以前说只让找她问问情况,万一他一会 回来看到她这么哇哇哭,还以为我们怎么了她呢。毕竟,光凭吴扣扣的话……” 熊天平脸黑了下来,咬咬牙道:“我就觉着这娘们肯定有话藏着,索性……”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