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父亲 贺小英的家不在机关住宅小区,贺仲平是从白绵基层干部一步一步升迁上来的, 他在乡镇做组织科长的时候,贺小英跟着母亲丁桂芳住在老家的村子里,丁桂芳中 专毕业,在镇上的计划生育站上班,贺小英每天坐着母亲的自行车去镇中心小学上 学,虽然每天一家三口活动的范围都在一平方公里范围内,贺小英还是一星期才能 见到一次父亲。贺仲平很少笑,从基层干上来的干部一般走两个极端,要么十分放 旷,爱说爱逗是个热闹人儿,要么就是一本正经、冷面冷心。尤其是对儿子,贺仲 平更是极少露出笑脸。他信奉“棍棒出孝子”这句老话,也许因为在工作上做过太 多人的思想工作,回到家里他没有余情去和儿子蘑菇,常常是很利落地用一巴掌解 决问题。有一次,一家三口难得坐到一起吃饭,贺仲平给儿子夹了块肉,偏又夹的 是块白晃晃的肥肉,贺小英看看肉,不敢不吃,可一放到嘴里,又腻得干呕出来, 贺仲平冷眼着儿子张开嘴要把肉吐回到碗里,扬手就是一嘴巴,硬是拦在了嘴巴里。 贺小英眼泪汪汪地把肉囫囵咽到肚子里。丁桂芳捧着碗,看得眼泪也噙在眼里,却 并不吭声。儿子顽皮,而且知道有母亲宠爱,压根儿不怕她,有父亲镇压着,不至 于教不成材。贺仲平即使教育儿子下手太狠,她当面也决不吱声,直到事情过去, 才抹着眼泪背后悄悄劝儿子:你爸工作的事那么烦,偶尔心情不好,你也别往心里 去。他在外面操持,说来说去都是为你,为这个家,要理解爸爸的不容易。随着贺 仲平工作的调动,家从乡下搬到了县城,再搬进白绵市里,在城区的黄金地段买了 一套房子,贺小英也从一个县城的中学升入了绵湖中学读高中,丁桂芳也随之调入 市区,贺小英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乡土气味之前,就消退了乡土气味,无论是衣服 打扮,还是言谈举止,甚至口音都和一个城里孩子一模一样了。不过一软一硬的家 庭教育将贺小英搓揉成了一个个性随和脾气温吞的老好人,尊敬长辈,团结同学, 凭着这副好脾性儿,老师同学都喜欢他。在朋友之间,他倒像一副粘胶似的,左昀 和赵根林这两个针尖儿对麦芒的人都能因为他而捏合到一起。 他取出手机看了一眼,1 ∶21分。他的家在四楼,这楼盘是单楼梯上去,一单 元一户。他上楼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一辆车停在了他这个单元门口。抬头一看, 自己家客厅的灯还都亮着,不由暗暗叫苦。不知道哪个不知趣的客人这么晚赖在他 家不走,本来还可以趁父母都睡觉偷偷溜进房间然后抵赖说很早就回来的——他心 里一边咒骂,一边钥匙开门,先挂上一副若无其事的笑,才推门进去。 客厅里坐着堂兄贺小飞和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见着儿子,贺仲平劈头喝道: “这么晚才回来?到哪里鬼混去了?”不等他呵斥完,坐着的那女人已经扶着沙发 站了起来,朝贺小英上下一打量,顿时笑道:“贺书记,真有你的啊,这么帅的儿 子也生得出来,看这脸模子,这身条儿,比你年轻时候还英俊吧!” 贺小飞也招呼了一声:“小英回来啦?” 贺小英被夸得满身不自在,腼腆地擦了一下鼻子尖儿,朝客人们笑笑,再朝父 亲解释:“省行来了人,是对口部门的,办公室叫我也参加接待,吃完饭又招待他 们唱歌跳舞,就弄晚了。” 贺仲平面色稍霁,却还是训道:“虽然是领导安排,这种接待还是能不参加就 不参加,就算参加了,也该早点回来,不要影响第二天的工作!” 丁桂芳在卧室里赶紧唤道:“小英回来啦?忙到这么晚,要不要吃夜宵?” 贺小英乐得开溜,连声道:“要呀,饭桌上光忙着敬酒了,这会肚子饿得咕咕 叫呢,家里有什么好吃的?我自己弄,你别起来了。”说着便进厨房去了。不到一 分钟,丁桂芳还是披了件外套,穿着睡衣睡裤从卧室出来了:“你不会弄的,我给 你煮碗馄饨,一会要睡觉,吃点好消化的。” 贺小英看着母亲打开冰箱门,贺仲平在客厅里叫道:“把厨房门关上,别弄的 一屋子的油烟。”贺小英关上门,拇指朝门外一竖,压低声音问母亲:“那个女人 是谁呀?” 丁桂芳啪地拧开燃气灶,朝锅里倒进水去,轻轻地道:“你看她那个打扮做派, 交际花儿似的,还能是谁?没扣子的女人。” 贺小英吐了吐舌头:“著名的一枝花就这个德行呀?她该有五十岁了吧。” 丁桂芳抿嘴一笑:“别乱说,人家可是没结婚的大美人儿,又漂亮又有本事, 哪像你妈,一辈子就是个跟灶丫头。” 贺小英搂住妈妈的肩膀,嘻嘻笑道:“论本事我不好说,论漂亮,她还没你一 半好看呢,看那脸上擦的粉,刮下来能搓一碗元宵。哪像我妈,眉不点而翠,唇不 描也红……” 丁桂芳被逗得嘣儿笑出声来,嗔了儿子一眼,盖上锅盖,抬手拢了拢头发,就 着黑忽忽的窗户反光,照了照自己:“我就老老实实当个黄脸婆吧,好看不好看又 咋呢,儿子都这么大了,难道天天把嘴擦得跟吃了死孩子似的,半夜吓人一跳啊。” “他们这么晚在我们家做什么?”贺小英奇怪起来:“看小飞好像心事重重的 样子。” 丁桂芳撇撇嘴:“谁知道呀。都快12点了,他慌慌张张来了,还带着那个没扣 子的。” 贺小英想起赵根林来:“小飞怎么跟这些人天天搅和呀。跟名声这么臭的女人 进进出出的。还带到我们家来!爸爸整天这个影响不好那个影响不好的,这会怎么 不说影响不好了?” 丁桂芳赶紧维护丈夫:“也不是这样的,小飞在拆迁办工作,东城区和北城区 的拆迁都是吴扣扣那个公司负责的,工作上来往当然多一点,你爸爸也是关心小飞 的工作,估计是小飞的什么事,才来找你爸爸的。” 贺小英哼了一声。丁桂芳忽然很敏锐地皱起鼻子,抽了抽,拽住儿子的衣服又 闻了闻:“你身上这是什么味儿啊?” 贺小英赶紧挣开母亲的手,逃到餐桌前坐下来:“没啊,饭店里的油烟味吧。” “才不是!”丁桂芳像发现了猎物踪迹的猎狗,循着线索直追上来:“我会闻 不出油烟味?一股子泥腥味儿柴草味儿,还有,你说陪人喝酒去了,半点酒气都没 ……” 她眼睛一亮:“好哇,是不是有情况了,竟然都不给你妈我通个气儿!” 贺小英毫无办法,扯过一张报纸,充耳不闻地看了起来,锅开了,丁桂芳喜滋 滋地打开锅,将馄饨舀进碗里,撒上胡椒粉,笑吟吟地端到儿子面前。贺小英也确 实饿了,拿起筷子大口吃了起来。丁桂芳责怪道:“你和人家姑娘约会,也不带人 家去吃夜宵哇?”从儿子头上看到脚上:“看你那裤子上的泥点子,你都去哪里逛 啦?” 贺小英呼噜呼噜地吃着,满嘴都是食物:“公园,公园。” “和谁约会哪?你们单位的?朋友介绍的?我认识不?”做母亲的永远对儿子 的女朋友充满了无法遏止的好奇心。 “你不认识。”贺小英呜鲁呜鲁地说。 “也带给我看看嘛。”做母亲的充满醋意地撒起娇来:“怎么?我这个当妈的 看不得呀?” 贺小英拨浪鼓似地摇着头:“不给看不给看,八字还没一撇呢,有了一撇再说。” 女人的直觉简直都太吓人了,再加上一点儿想像力……无论是温柔的母亲,还是凶 悍的左昀,都一样可怕。一念想起左昀,整个心脏都软软地抽搐了一下。他含着一 嘴的馄饨,从鼻子里叹了口气。 左昀心事重重地走进家门,左君年住在机关住宅小区,因为做了迟早回省级机 关的准备,左君年压根没考虑过在白绵弄一套像样的住宅,屋子的装修简单朴素, 公寓的门分配到手时是一扇银灰色的防盗门,一栋楼里其他公寓都换了高雅庄重的 各类新式防盗门,惟独他这一家还是老样子。左昀进了门,正在换鞋子,才一弯腰, 便见书房门口一扇灯光洒了出来,刘幼捷开门出来,大惊小怪道:“怎么弄得这么 晚?” 左昀一见母亲,全身疲乏的神经都一下拧紧了:“没啊,加班,没办法呀。” 一眼瞥见自己刚换下的鞋子,忙不迭地朝暗影里踢了踢,却还是被刘幼捷发现了蹊 跷:“加班?不对呀,你看你这鞋子,怎么脏成这样?又是泥巴又是草的,你去哪 儿了哪?” “我下午去乡下采访了嘛,扶贫办的活动,我跟下去的,到一个贫困村,路还 是烂泥巴路,难走得要命。”左昀对答如流,拖着拖鞋,朝自己房间走去,她的房 间在最里侧,刘幼捷跟着她边走边唠叨:“报社不是编辑才加班这么晚嘛,你这当 记者的怎么会也到这么久?小姑娘家的,夜里回来多不安全,你们领导怎么连这点 意识都没有……”左昀路过书房,敏捷地一伸头:“哈,你们在干吗呢,这么晚, 还开常委会哪?” 原来,程怡、卢晨光和左君年围坐在书房的小桌子边上,手里各握一把牌,看 样子是要熬夜鏖战。 左君年带笑嗔怪:“这么没礼貌!还不快叫人?” 左昀笑嘻嘻地跑到程怡身边:“程伯伯我帮你看看卢部长的牌。”程怡家是一 对双胞胎儿子,所以十分喜欢左昀这样聪明伶俐的小女孩儿,素来一直对左昀宠爱 有加,直唤:“我家的半个女儿。”左昀也便没大没小,看了看程怡的牌子,又伸 头去看坐在程怡下家的父亲的牌,他们经常一起打牌,但刘幼捷打牌虽然技术一流, 但太过认真,对家牌一错就指责对家,左君年打牌甚是随意,水平时高时低,两口 子便经常闹意见,卢晨光嘴上虽不辩解,但是看得出来还是心里在腹诽的,只有程 怡脾气好些,牌技也精湛,算无遗策,能和刘幼捷配合得来。左君年收牌已经不及 :“小奸细,又出卖我去讨好你妈。” 刘幼捷呵斥她:“少在这添乱了,拿个热水壶来,加点茶。” 左昀已经把三家牌都看完,便出去拿水,一头走,一头天真无邪地问:“老妈, 是不是除了程伯伯,谁也受不了你的臭牌品?” 左君年听得大乐,刘幼捷又气又笑:“放屁!” 左昀拿了壶来,给四人续水:“看茶都这么淡了,要不要重新泡一杯?” 卢晨光看了左君年一眼:“呀,这一说时间真不早了。” 程怡打了个哈欠,看看表:“是不早了,来,赶紧速战速决,明天还要早起呢。” 左昀站在卢晨光背后,大惊小怪地叫道:“卢部长,为什么你把两个红桃5 和 一大堆黑桃放在一起呢?” 卢晨光苦笑,赶紧把牌收拢,左君年道:“小昀你再皮,回头卢部长到报社去 把你拎去干校对!” 左昀吐吐舌头:“嘻嘻,哼,这么违背人力资源配置规律的事,卢部长才不会 做呢。”她心念一转:“对了,卢部长,听说本市出了件重大的杀人案,咱们报社 都没派人去采访报道。” 程怡笑笑道:“噢?什么杀人案?” 左昀来了精神:“不会吧?你们就光顾打牌啦?” 卢晨光好奇地问:“我8 点看晚间新闻里没见有什么动静呀。” “鑫昌公司的江勇被杀了。”左昀得意洋洋地以先知的姿态宣布:“就是在你 们市委大院里被杀的哦,我听说。” 刘幼捷吃惊地眨眨眼睛:“不会吧,你听谁说的呀?” “满大街人都在说呀。”左昀很不满地拿手点一点父亲:“哈,你们这四个大 官僚。” 左君年扬了扬眉毛,不置可否,不紧不慢地问:“满大街人可都怎么说呀?” “说江勇是个大坏蛋,罪有应得。”左昀毫不犹豫地说:“我大致听了一下, 他可真是真没少干坏事,从出租车到酒吧、浴室、歌舞厅,但凡是第三产业就没有 他不收保护费的!听说全城里除了卖猪肉的不怕他不交保护费,其他凡是有门面开 店的都归他管,人家说,工商税务都没用,公安城管是饭桶,找你找他,不如找江 勇……”她眼珠一转,落到了卢晨光脸上:“这种特大黑恶势力的代表,我们当记 者的可不可以去采访曝光呀?” “不行!”左君年断喝。 “你疯啦!”刘幼捷刚还边听边笑,一下严厉起来:“这些没影子的事,你从 哪里去访?” 左昀不高兴地拉长了脸,身体朝后一仰,靠到了书橱上,书橱的木门凄惨地呻 吟了一声,她也不管,求援似地看了程怡一眼。 程怡却少有地严肃起来,声音虽然还是缓慢的,态度却也异常郑重:“这些事 情,都是街坊里捕风捉影的传说,你身为记者,要写到纸上就得对每个字负责,这 些说法,你从哪里去取证?从哪里去核实?一个不好,就会惹火上身。说轻了,是 报道严重失实,说重了,江勇的家属可以追究你的诽谤罪。” 卢晨光见左昀紧紧地抿着嘴,一脸的不服气,赶紧打个圆场:“再说了,即使 有这类的报道,也是要市委宣传部统一口径,先定调子,然后再组织班子去写的。 你放心好了,要是江勇真是罪有应得,法律迟早会给个说法,到时候我们组班子大 写特写,第一个就先抽调你来写,好不好?” 左昀瞄了瞄愠怒的母亲和皱着眉头的父亲,又看了看程怡和卢晨光,舔了舔嘴 唇,坏坏地睐起一只眼,小猫似地猫到程怡背后,在他耳后窃窃说了一句,程怡莞 尔一笑,爱怜拽了一下她脑后的辫子:“死丫头,快去睡觉了,大人的事你少管。” 左君年不满道:“这死丫头又装神弄鬼了。” 程怡嘿嘿笑:“也没说什么,我们打完这把牌就散吧,来,联对调主!”朝桌 上丢下JJQQ的联对。 左君年大叫一声:“我主上一对K ,你怎么看得到的?一定是那个死丫头刚才 说了!” 左昀早溜进了自己房间,碰上门。她的卧室和全家的装潢一个风格,素净到极 点,拼木地板,小书橱,电脑桌,一张方椅和一张木床,惟一能够让人看出是一个 女孩子的房间的地方,就是墙壁上她自己挑选的素白墙纸,粉色的底子上盛开着一 丛一丛的玫瑰花苞,濡染着霞光的晨雾般地绯红。她打开电脑,在桌前坐下,她手 指十分纤细灵活,一双手翅膀似地西息在键盘上,屏幕蓝了,进入桌面,她建立起 一个文档,若有所思地沉吟着,手指微微弹动、张合,像一只鸟儿在踌躇着,剔着 翎羽,等待着一个信号,便一飞冲天。良久,她下决心地咬住了嘴唇,手指头像奔 驰的鹿群冲进无垠的草场,在键盘上跳跃起来。 一行黑体的标题出现在屏幕上:《白绵,黑夜里有一只无形手》。 然而标题虽然列出来了,要写下去,还真像程怡所说的,这些查无实据的事, 还真没办法下笔,当小说写可以,但要作新闻写的话,五个“S”,一个都不齐全。 欧琦零零碎碎的讲述虽然肯定都是真事儿,却还只是转述,如果要写成令人信服的 报道,还真不容易。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