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愤怒 程怡的好习惯是从青少年时期养成的,早睡早起,即使偶尔晚了,也还是会在 天色微明时醒来。他不似左君年生活起居十分随意,左君年在省委机关突击熬材料 熬习惯了,忙起来三天三夜不睡也顶得住,但一睡下去不到日上三杆不会起床。白 绵市的干部们最不怯的就是程怡,他来白绵快七年了,没发过一次火,也没批评过 一个人,虽然不是笑脸常开,却始终神色平和,和蔼可亲,新进机关的青年干部说, 程市长很像大学的导师,不太像共产党官员,实际上他也确实是某大学的硕士—— 科班三年读出来的,不是什么函授文凭。程怡听说了,不以为然地说:岂有此理, 党的干部就不能有教授气质啦?干部知识化难道是白说说的?他调到白绵后,住在 机关宿舍小区,因为离市委市政府大院很近,每天自己走路上下班,市政府办主任 马春山一看这架势,轻易一点活动都不敢派车,其他几个市长也不好意思每天坐车 上下班,就算坐,也改走后院的门,各部门的领导也谨慎起来,一时到了上下班时 间,大院里人头攒攒,都是步行分子。左君年是在程怡入主白绵市政府半年后才调 入白绵,在满大院的“11”号汽车面前,他照样昂然车来车往,市委办主任侯鱼水 小心翼翼地提醒了他一下:眼下市委大院里除了市委书记高远建,还有人大政协的 几个老家伙,再没人在市区用短途车。 左君年哈哈大笑:“没事!他喜欢走路,是个爱好,我又不爱好走路,我喜欢 坐车听听音乐,养养一天的精神。” 侯鱼水想了想,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左君年的思维方式似乎太过简单, 简单得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但能够混到副厅级,应该不是一个心思疏漏、不谙世理 的人,到这一级还如此放旷恣意,若非有意,则必有所恃。更让侯鱼水吓一跳的是, 左君年不仅自己继续坐车进出,还在一次常委会上拿这事和程怡开玩笑:“程市长, 最近大院里有个家伙扰民不浅!” 程怡以为他说笑,回敬道:“是不是就是新来的某人哇?” 左君年朝他笑:“不是我呢,是你这个当市长的。你喜欢走路锻炼身体,可你 不仅仅是程教授,你是程市长呀,市长一走路,大院里人人都装神弄鬼,该走路的 走,不该走路的也走,去郊区宾馆开会,也走着去!我估计着你就是还不知道这件 事呢……” 市政府办主任马春山见程怡沉吟着没说话,赶紧把话揽过来:“左书记,不是 这个说法,程市长走路上下班,也是替机关的政务建设树一项新风,提倡绿色办公, 少用汽油,减少政府开支……” 左君年眉毛雀子似地一跳,嘴角弓弦似地朝上一拉,虽然还在笑,但笑得充满 讥诮:“这就是政务新风啦?是树新风还是搞形式主义?你当你这是拍领导马屁呢? 真要搞政务新风,除了接待用车,把机关里这100 多辆车统统拿去拍卖,以后除了 公务用车,所有人用车自己掏汽油费司机费,要比把车停在车库里折旧强。这边领 导走着路,那边儿司机远远开着车跟着,看过了市委大院了赶紧上车,快到地点了 又做贼一样溜下车,绿色在哪里?节省在哪里?传出去别人不会笑话你们这些拍马 溜须的,人家笑是笑我们整个白绵市,搞这些形式主义!” 马春山被驳得竟一个字不能回,委屈地朝程怡直看。 程怡还是八风不动,呵呵笑了笑:“我不过是老习惯,走路上班,怎么把这事 都做出一大篇文章来了。也罢,我入了乡就该随俗。” 从那以后,程怡有时坐车上下班,有时还是走路,常委会上这段对话逐渐流传 开了,各部委办局也渐渐放松,用车也不似从前遮遮掩掩。 白绵市的经济总量在全省十多个地级市中,一度位列于中下游,当然,在全国 范围如果和西部比较的话,白绵人的小日子还是相当滋润的。程怡来了之后,三年 时间里改制了70% 的国有亏损企业,扶植了几大项目,培育了一批中型企业,又开 发了绵湖旅游风景区,GDP 一飞冲天,史无前例冲进了全省的前八强。当时的市委 一把手高书记引退到省人大时,所有人都认为程怡应该是顺理成章的接任人选,即 使不是他,也应该是下来镀金的左君年,他比程怡年轻两岁,又有留学进修背景, 据说深得省委某重要领导赏识。两人都是知识型干部,能力资历学问都应该可以胜 任,结果却出人意料,在另一个贫困地级市任市委书记的齐大元被平调到了白绵主 持大局。 即便如此,连与他私交甚笃的侯鱼水都没有看到过程怡在任何场合有过失落之 意。这一点和左君年的形成对比,左君年就不止一次在小范围里嘀咕:自己的窝子 弄不好,见了别人把草窝弄成金窝银窝了,就来争窝子——不下蛋的母鸡,就知道 嘎窝。“嘎”在白绵的土语里就是霸占的意思。侯鱼水试探地问过程怡,这次任命 是否有鹬蚌相争、鱼翁得利的原因。程怡淡淡地说:“有什么可争的?又有什么可 得的?” 淡得像一杯白开水的程怡,突如其来地表现出罕见的执拗。 程怡一到办公室,市政府办副主任肖为前脚跟后脚进来,汇报昨天晚上的凶杀 案。程怡一反常态,毫无笑容地反问:“马春山人呢?他为什么不来向我汇报?” 肖为呐呐,程怡略略提高了声音:“出了这么重大的案子,他办公室主任是吃 干饭的?不在第一时间向我报告,今天上午还不在岗?你打电话给他,问问他,在 哪里公干呢。” 肖为赶紧应了,才要走,程怡指指对面的沙发:“就坐在这里,当我的面打。” 肖为摸出手机,拨给马春山:“马主任,在哪里?” “什么事?”马春山回答,肖为的手机音量很大,寂静的办公室里听得清清楚 楚。 “昨天的那个案子,程市长要听取汇报,可能还要开会布置一些事情,你是不 是赶紧到办公室来……” “我不是已经告诉你去汇报了么?”马春山声音疲惫而急噪。 程怡朝肖为做了个手势,示意他把手机拿过来,马春山还在抱怨:“你怎么回 事呀?连这点事都搞不定,非要我亲自回去?我这里事情很重要!” 程怡冷冷道:“什么事情很重要?” 马春山打了下顿,但这一点儿停顿甚至连1/10秒可能都没有,旋即流利地回答 道:“程市长,我和政法委的同志在公安局这里,督促破案,以便随时向你汇报进 度。” 程怡道:“既然政法委已经有人去了,你还在那待着做什么?政府办这里哪一 天不是事情堆成山?你放着本职工作不做,倒管起破案的事来了?” 马春山似乎没料到一向随和的程怡这次会这么较真,愣了一下,口气更软和了 :“程市长,不是我非要赖在这里,昨天这件案子影响面太广,省委毛书记也打电 话来询问,所以齐书记就给我下了命令要全程督促,以最短时间,最高效率破案, 每四小时汇报一次……我这也都是工作……” 肖为默默地看着程怡,心惊胆战地听着马春山振振有词,那话虽然软和,程怡 真要跟他顶真的话,他还是吃不了兜着走的。果然,程怡打断了他的话:“这些具 体工作,自然有公安和政法系统的同志去干,各司其职是起码的,你先做好你的本 分工作,我现在要和马市长一起去接待两位很重要的外商,你赶快回来,把材料什 么都准备好,然后跟我一起去参加接待!” 程怡挂了电话,将手机递给肖为,余怒兀自未消,冷笑一声:“你们马主任口 才果然不是一般的牛啊!” 肖为不敢走,又不方便站着,程怡想了一想:“你说说看,马主任为什么这么 牛呢?” 肖为握着手机,干笑着,头皮上酥凉酥凉的,汗如浆出。正不知如何是好,程 怡桌上的电话响了。 程怡脸上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朝肖为挥手示意他回去,停了几秒,方拿 起了电话。 “喂,你好,我是程怡。” “程市长哇,我齐大元。” 程怡平静地道:“齐书记,什么事啊?” 其实齐大元离他不过几十米远,一个在这层楼的东翼,一个在西翼,中间隔了 一条长走廊而已。齐大元呵呵笑着:“老程啊,我要给你道歉啊。” “这可怎么说啊,”这话太严重,程怡不自觉地坐正了身体:“书记有事请尽 管指示嘛。” “是我安排小马去协同政法委同志坐镇破案的。”齐大元不紧不慢地说:“是 有点不合规矩,不过,非常事件,非常处理嘛,小马这个人你知道的,脸黑心硬, 办事果断,还是有点杀招的,向阳嘛你知道,是个弥勒佛,好好先生,所以让他带 小马去,加点分量,尽快破案。这个案子影响太坏啦,一大清早的,毛书记都打电 话问我到底怎么回事,市政府大院里出这种事,再结合当事人的身份,这个命案背 后有没有更深层次的政治动机,是否与现在的城区拆迁改造方案有关我们都还未可 定论,而事实上,市委市政府派人督促之后,效率也确实不同了,几小时就锁定了 犯罪嫌疑人。可见这个情况下,多加派人手,慎重起见还是很有必要的……” 齐大元滔滔不绝地说着,话锋忽然一转:“老程,你看呢?” 程怡呵呵地笑了:“齐书记考虑得果然全面。既然你这么说了,那就让他在那 里坐镇吧。” “好啊。”齐大元还是悠笃笃的,其实在他打电话之前,在程怡接电话之前, 两人都完全清楚这个电话是什么内容,结果又会是什么,但是,就像例行公事一样, 必须把这个程序走完。 程怡放下电话,从办公桌后站了起来,办公室里朝南的一面墙是整幅的落地窗, 秋日清晨的太阳正温柔地映在孔雀绿的玻璃后面,阳光像一簇一簇的大丽花,开满 了地板和办公桌。 他来回踱了几步,拿起手机,按了一个熟悉的键。 “嗯。”他眯起眼睛凝视着那橙色的圆球,手指抚摸着洒在办公桌上的一缕金 色影子,闲闲地说:“和分析的完全一致。” -------- 梦远书城